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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上晚自习的时候,我被她从教室里找出来。
在黑暗的涌动的走廊上,她痛楚地看着我,而我的眼神则近乎漠然。教室里很安静。走廊的另外一侧,窗户没关,凛冽的风灌进来,扬起了她的长发,她还是那么好看。我们就这么对峙,我似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碎了一地,再也没办法收拾。
为什么?
我无从解释。真的,这世界上的许多事,你都没办法解释。
她说,桑,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喜欢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比你很差吗?
不,我说,你很优秀。
我还是不能明白,我觉得自己比你好,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和我在一起。
她哭了。
我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再也不能。
我说,因为他需要的东西你没有。
什么?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充斥着灼热的明亮,你告诉我,他需要什么?他需要什么我都给。
我说,真的,你给不起。
——童年。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懂得。并且很少对人讲起,因为认为那是一种羞耻。更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我和弟,常常是紧紧地挨在一起,度过那些同饥饿搏斗的夜晚,饥饿是一种洪大的力量,裹胁着我们小小的躯体,控制着我们的意志,食物成了我们的终极幸福。彼此都是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头发干枯,毫无色泽。弟说饿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情,我永远记得,因为那是一种无望的索要,可是说出来只是为了安慰。有一次,弟偷拿了母亲的5元钱,去买水晶包。即使在那么小的年纪,他就显示了他的智慧,不曾敢把所有钱花完,他留下了2元,并且清醒自己已经闯下大祸,等待注定的惩罚。我们俩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完后,都眼泪汪汪地站在屋檐下。弟问我是否害怕。我说不。他又追问我为何流下泪水。我不好意思去解释,是被噎的,——如同暴食症患者,丧失了廉耻,在深夜窜进厨房,大把大把往嘴巴里塞冰凉生硬的米饭,长大之后,我偶尔如此,总会想起弟,他仰起脸,双腿紧张地并拢在一起,有些窘意,他也流着眼泪,对我说,桑,你可真好看。我想起了弟的一切,面容,身体,气味,话语我就会大哭一场。我们渴望食物,因为匮乏。你有这样经历吗?
她摇头。
——如同童年拥有饥饿经验的人,长大之后对食物仍然抱有狂热的占有之心。我的感情太过贪恋,是因为曾经的缺乏,所以才会这般,宁肯中伤朋友。
她仍然无法明白安为什么会爱上我,以及我会选择安。她是不会明白的。她还小。我也无力去解释,你知道,很多时候,感情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不容分说的,你也知道,和安在一起,也许仅仅是为了寂寞。
在一起。仅仅是为了寂寞吗?是这样吗?
我又一次,最后一次抚摸她精致的脸孔,挂着泪水的脸,愿你永远不再长大,愿你一直记恨我,愿你忘记了我们的过去,破碎的时光,青春的走失。
曾经。
你对我讲过,你喜欢上安了。我笑而不语。现在你会想是我居心叵测。是不是?那时候,我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吧。人家都说爱是一种互补。我也在心里有了一点的慰藉,以为人长大的这些年里,总是太过孤单的,只要能有一个人来陪,不管他是谁。于是,任你去追,甚至帮你传递纸条给他——早已经忘记了安对我的当众羞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大汗淋漓地跑到我面前说,我来教你踢足球吧。他脚下还踏着球,努力经营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是看得出来他的紧张与羞涩,是的,只是那一刻,看着对面这个男孩,我觉得我距离你们的世界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宛若天上人间,我孤单得几乎失去了任何声响,不能没有温暖,不能没有爱。我看见他的眉毛簇了起来,等待着我的裁决。那一刻,这个无赖的男生,他身上那么一点少年的真诚将我打动,我冲着他点了点头。我把你写给他的纸条紧紧地攥在掌心,他再也不会看到了,安再也不会知道了。——其实他也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你。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们一起晚自习之后去学校后面的卖四川麻辣烫的小店里吃面的时候,我推了推他的手,问起这个问题来。他的脸是汗涔涔的,想了一会,说,你说她袄,她就是一个未开窍的小孩子嘛。我埋下头去,思索了半天,终究说不出口。是的,和你比起来,我其实还是败了,惨败。
你是一朵太过洁白的栀子花。使安这般肮脏的男孩子望而怯步。
我则是太过张扬的金色*,注定绚烂并且终究腐烂。
安在街道边的小铺上给我买来廉价的手链以及一条号称纯棉的白色连衣裙,一整个夏天,我穿着它在校园里荡来荡去,我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我要我的美丽,和安手拉着手面无表情地穿过其他人冰冷或者鄙夷的目光时,我的内心温暖无比。
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自足的生活方式。
尽管我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尽管我也其他人一样,有时忧心忡忡对自己的未来提心吊胆,尽管可是那些都是尽管,我来不及去应对那么庞大的将来,只能和安在一起,只能让他不断地抱紧我,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和他所有的兄弟们一起喝酒,喝到烂醉,喝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喝到和安抱在一起大哭。
安,你为什么也哭了?
安,还记得,你曾打过我吗?
安,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我们会不在一起的。
安,谁发明了永远这个词。这是一个骗人的词。
安,我爱你。尽管我曾记恨过你。
安
怎么了?桑。安会习惯性地探下头来,用他的温暖的手抚摸我的脖子。
我不敢看他,我说不出口,这最后一句“安,其实,我并不爱你”我到底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喜欢一切华丽的东西,即便是幻觉营造起来的东西,仍然沉溺并且沉醉。
可是这气泡一样的爱情就要破掉了。
破。
之前的事,我都一直未曾提及。
一直到有一天。在小饭馆里吃烧烤、喝啤酒。然后随同他去他住处,遇见了卓。是如此意外与尴尬的一种方式。
没有任何预兆。
虽然就在早上,班主任已经停掉了我的课,因为我常常的夜不归宿。那时,安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40平米左右的小房子。和我住在一起。背弃我们所有的朋友以及老师,过温暖而自足的生活,也常常吵嘴,就像是一对要过日子的小夫妻。也*。有点不顾一切。
有时,他们都会问我,桑,你为什么要和安那样的男孩子在一起。
我对她说,仅仅是因为寂寞。
我对那个谁也不看不见的自己说,因为他太像一个人了,真的太像了。——像去年冬天,在铁道上遇到的红孩子,叫卓的男生。他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向我走来,对我扬起眉毛微笑。并且对我说,我叫卓。他的笑容,温暖且内敛。
40
遇见卓,如同惊鸿一瞥。
那个冬天,我们在铁轨的两端,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卓,你说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雪融化了会是春天。
卓,这是你说的,我未曾忘记。我坚信,尽管更多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生的沉重,可是,我一直坚持人世间有温暖的感情,就如同暗夜里的星光,或者,仅仅是一只好看的萤火虫。
我们是两个被遗忘的孩子,就这么孤零零地遇上了。
回想起来,我遇见卓那年,刚好17岁。17岁的年纪,我们的脸上不着风尘,却自以为沧桑,觉得世间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都已尝尽,如今再回头看,那一段凛冽又清纯的时光,心会微微泛起疼痛。
卓,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他的忧伤全部暴露出来,看着我,忽然就哭了。
穿红色衣服的卓,他第一次对着陌生人哭泣,再也不能哭泣。因为他已经离异的父母又一次打到家里来,只因为年迈的外公向他们索要抚养费。却遭了儿女们的白眼,甚至动了一点手脚。老人在风雪中推开家门,穿过客厅,一句话也不说,躺在床上,流下两行清泪。
想到了许多,当年,这个孩子,从被生下那天,即被认为是一场错误。父母都是那种不善经营感情的人,过于泛滥的感情让他们之间的爱情温度直线下降。在生下他之后,即刻各奔东西寻觅新欢,而卓的不幸,在于选择了这样一个时刻,一个家庭,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躯体降生在世上。被诊断出来的时候,他才来到这个世上不足一个月的光景,老人去询问卓的父母,这孩子怎么办。他们说,放弃吧。
一个人,从生下来,就被放弃。
生他的女人认为他太过孱弱了,丑陋,终有一天会死掉,只是早晚。他被遗弃到孤儿院,是他的外公拖着带病的身体将他抱回。和外公,卓天生有一种亲密,又相互依赖的感情。记得小时候,常拉扯外公陪自己玩耍,——因为自己是如此寂寞的孩子,常常问外公要自己的父母或者兄妹,那时候外公偶尔会沉默,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微笑着抚摸着卓的头顶,告诉他,父母都在外面忙工作去了。卓真想有一天自己的手可以被爸爸妈妈牵着,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冬天的时候,到冰面上去滑冰,似乎卓天生有一种平衡力,这是外公说的。在冰上,他会有一种飞翔的畅快。或者抽“冰猴”外公会一直陪着,那是一个老人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暖。——外公是寡言沉默的男子,到老年,仍旧如此,很少甚至不懂如何去表达感情。似乎只哭过一次。是卓小时候,失手把卓摔在地上,遭到了老伴的指责,他哭了,甚至蹲在地上哭,卓小小的心脏被外公砸到了,他的脸上还带着摔破后流下来的鲜血,寻找外公的姿态,常常是抬起头。仰望。可这一次,高高在上的外公坍塌了下来,他走过去,抚摸外公的头顶,已经掉光了头发的头芯,像以前一样,卓把手放在了那里,轻轻地说,外公,我不疼,我真的一点也不疼,你别哭了。从那时起,小小的卓就坚定地相信,自己是外公一生的寄托,而外公亦是这一生唯一的挂念,以及亲人。12岁这一年,外公为了卓,开始带卓去学滑冰,卓为此而感到异常高兴,甚至开始拖落作业,和外公因为学习掉脸子耍脾气。后来,卓向外公认错。外公还是怜惜卓的,带他去滑冰,天是暖的,阳光透彻的冰凉,有干净的味道。如同若干年前的那次倒塌一样,外公在卓可以自如地在冰面上滑翔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起先,是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快速滑行,迎面刺来的风,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脸上,宛若一面小鼓,叮叮当当,使卓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起来,飞到天空上去。可是,就在那时,就在卓的速度向光一样向着一片耀眼璀璨的前方奔去的时候,轰然的巨响在他的身后爆炸一般响起,他回头去寻,身体却保持着惯性,继续前行的动作,离身后那个忽然倒下的外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直到他撞在滑冰场的围栏上,坚硬的护栏撞伤了他的下巴,鲜血流出来,他舔了一口,有点咸。他努力支撑起身体,向外公滑去
脑溢血。
此后的外公,一直坐在轮椅上。到遇到我这一年,已经是第5个年头了。卓不断长大,而带着他一直长大的外公却苍老了。
外公蜷缩在椅子里,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叫我无比怜惜。
说是爸爸要回来,要来看卓,卓是抗拒的,尽管有许多次,他梦见一个男人,甚至连他的眉毛啊,鼻子啊,都清清楚楚的,他甚至在梦里吧嗒吧嗒一样跑了过去,冲着一个好看的男人,一声声呼唤着爸爸,宛若听话温柔的孩子。可那毕竟是梦。一但跳入现实,卓都感到手脚冰冷,他的眉目紧锁,唇齿咬在一起,执拗地退缩着。
外公为这个事有点生气。
卓不明白为什么。卓记得,曾经,外公家里人不是要改掉自己的姓氏吗?只因为生养他的男人不肯掏一分抚养费,所以要改掉那个男人的姓氏,要自己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可如今,为什么又会是这样。
卓在外公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想了很多问题,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就是不肯去想那个男人,那个该死的男人,——现在,卓倒是有点怨恨起那个男人来了,不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是他打了他一个巴掌也可以,或者他长得很难看也可以,但是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啊,他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在翻家里的老相片的时候,无意之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黑白的,理整洁的平头,眼神明亮,有点瘦,还有,怎么说,就是不可一世的神态,仿佛一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外公说,你真的不去?
卓反复踢踏着地,宛若那可以踢出一块大金子来,他无精打采,他不说话,以沉默来抵抗。然后,外公就叫他过去。他走过去,一直到外公可以够到他的地方才站住,他看外公,是一个老掉了的男人,眼神浑浊,他看着他,他觉得温暖,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信赖并且满足他物质要求的人,——对卓来说,这就是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恩德。可是感激的话却难以说出口。外公把手扬起来,他摸他的脸,仿佛摸一个婴儿,他叫他的名字,卓——尾音拖得很长,仿佛这是最后一声喊他了,然后他就看他,眼睛里就含了泪水。“毕竟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卓掉头走掉。
外面飘起了雪花。
幻灭与月牙交替的瞬间,幸福的疼痛如同火车一样呼啸而过,你沉浸在无垠的梦里,企图逃避,企图离开,企图抛弃掉一切烦恼。你穿红的毛衣,在纷飞的雪花里行走,一直到遇见一个女孩,她远远地站在那,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出口。
你告诉她,你叫卓。
她不说话,等着你的倾诉。她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她说,你教我亲吻吧。
于是,你走过去吻她。凉凉的嘴唇贴在一起,如同两片雪花,融化了,再也看不见了。
41
我和卓,多年前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们在一起,有一些快乐的时光。那时,卓常在周末的时候找我,他所读的学校每天下午4点多就放学了,到周末就更早了。而我在学校,仿佛地狱,每天都要补课,而且一直到晚上9点。他背着书包,在学校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起晃荡回家。但,在我们之间,总是远远地隔出一段距离,仿佛是陌生人。
没人知道,这是我们秘密的盛放。如同夜晚盘踞在枝头的羞涩内敛的花朵,即使是猖獗,也无人看见。
喜欢卓的一切,他毛茸茸的头发以及暖和和的内心。我是如此明了,如同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我们从对方看到了自己。
那么小,我从未担心卓会从我身边消失,从未担心。
一转眼,冬天就走掉了,春天在一个夜晚的时候,忽然降临,我看见花开了。他闯进校园来。在临近上自习课的几分钟前。——那个春天的夜晚。空气中有花香在弥散。
卓。你说的:“出去走走。”
平缓的语气,没有疑问与祈使,只是很平缓的吐出了这句话,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天空,似乎那样子就很有诗意,于是我也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是被一片灯火映红的天,连绵起伏。
我说:“现在?“
“对。现在。”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3分钟开始上晚自习。可我还是说:“走。”
你走在前面,我跟在你手面。我们是小心翼翼的,我真的不敢和你并列行走,即便是在黑夜,很黑很黑,我们专门挑拣黑暗的地方走,你觉得把我落下了,就会站在原地等我,就是这样,那个曲曲折折的夜晚,我们不停地走、走、走一直到筋疲力尽。
感觉身体已经出了汗。
你终于凑过来,在很黑很黑的一个拐角,将我抱住,紧紧的,不说一句话,只有你的呼吸,不听地掠过我的额际,在我的面庞上横冲直撞。
可是,卓,你听见我说的那句话了吗?你听见了么?我对你说,我喜欢你。
你是如此沉默,在我们年少的逼仄的空间里,你牵了我的手,轻轻地说,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只是牵着你的手,只是牵手,就不再会觉得寂寞和孤单,可是,人总是要长大,要变成更加贪婪的样子。然后,我们在一蔟盛放的桃花树下站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不顾一切的痛楚盛放。粉红的,洁白的,淡黄的这桃花,不要一点绿叶的陪衬和修饰,在早春的夜晚,如此喧闹,却又孤寂地绽开,——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懂得它们,我只是知道,这连绵起伏盛开的桃花,除了在某个夜晚凛然开放,即便是羞涩,依旧要去面对,然后,在另一个夜晚,仓皇且颓然的零落。如同我们手中的青春,拿捏不住,匆匆而逝。
在破晓与月牙的交界,这些花全都困了,全都困了,它们闭上了眼睛,停止了盛大的舞蹈,是因为睡着了,所以,她们轻易地就暴露了自己的纯洁的美丽,却不曾注意,却不曾羞红了脸。
我对卓这样说。
卓说,那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如桃花一样痛楚盛放,即使接下来就是凋零?
我们是两个太过寂寞的孩子。在接近凌晨的深夜,在大马路上摇摇晃晃。路过医院停尸房的门前,卓,你忽然停下来,低下头来寻找我的眼睛,问我,桑,你害怕鬼吗?我轻声说,怕。可是你笑了,你说,你也曾怕,在能记得的时光里,你记得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所无法承受的恐惧,常常为了尽早摆脱黑夜的纠缠,而脱下脚下的拖鞋,拎在手里,快速飞跑。那样一个仓皇的少年的身影,早已消逝,沉浸在水底,再不能复生。我感觉到,黑暗中,你拉住我的手,又紧了一些。他问我,还怕吗?——这个纯良的男孩,有着明亮又忧伤的笑容,有凛然而柔软的眼眸,他干净健康的形象维持着我内心温盈的美好,他真的就像一个小王子,我们在一起,是为了彼此照顾和取暖。——我说,卓,这样就好了,再拉紧一点,我就不会把你弄丢。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卓,然后你就笑了一下,你穿白色衬衫,春天夜晚还是凉的,晚露打湿了你的衬衫,你一定是有点冷,所以才会瑟缩着肩膀,凝视我,然后你慢慢地说,在一扇掉了油漆的门前,在烙满旧日时光的门前,你说:桑。现在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外公就躺在那里。我的亲人就在那里。我一点都不惧怕死亡。甚至对它有了一点亲密的感觉。你转过身,指了指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我闻到了死亡的冰冷的气息。你又把我拉紧一些,呆了一会,你说,我们走吧。
然后,离开。
拉紧点,我们拉着手一起在午夜的街头的飞奔。如同两只仓皇逃窜的小兔。拉紧点,卓,这样我不会再孤独也不会再害怕。我们一起成为天使,成为勇敢而善良的孩子。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在这个夜晚里得到了抚慰与释放。
当你停下来的时候,你说,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你站在楼道口那,风吹过来,扬起你的衣摆,你站在那,静止,宛若时光的凝固。然后转身,踢踢踏踏地跑上楼道,我忽然就陷落了,我不能明白你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疼痛如同最为锋利的刀刃,划破我的身体,我矗立在那。
独自一人回家。
在路上遇到了精神病人,在地上跳来跳去,企图捕捉我。我尖叫着跑开。空气里有刺鼻的花粉的味道,路边伸展出来的花枝抽打着我的脸,有红肿的疼。我边跑边哭,恐惧和孤单立刻将我占据,如同末路狂花。
卓,你在哪?如你在我身边,我会镇定得多,绝不至于这般仓皇。
走失。
真如卓说的那样,在第二天,他没有来找我。我的心微微有了不安。我想,他真的放弃我了么。他是说过的,喜欢我。又为何无缘无故地放弃我。等我再一次在黑夜降临的时刻站到那个我们分别的楼道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从漆黑的楼道里走出来女人,是所陌生的女人。我没有勇气走上去询问。只是,一个事实不容篡改,我的卓,你已走失。若干年后,你再一次坐在我的对面,提起了当年的这些。——因为你的外公在这个春天去世。而你,注定流转的命运,把你带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你和我,同样的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