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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稀里呼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团伙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埋伏之中,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负责安排全部工作,还要根据我的反应及时调整战略;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他们负责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组织上汇报;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饭后有娱乐,管老汉和两位姑娘看电视,刘东、管锋陪我和小庞打“双升”河南规则很奇怪,先打5、10、k,而且必须一气打过,失败了就得从头再来。我们斗智斗力斗狡猾,斗了一晚上,谁都没能前进一步,后来想想,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人生:与世隔绝、忍饥挨饿,自以为学到了很多、进步了很多,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空耗一年甚至几年,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虚伪的谎言。
八点刚过,王浩回来了,他是团伙中的高干,装扮也迥然不同,永远是西装笔挺、领结饱满,皮鞋擦得锃亮。刘东赶紧让座,王浩也没客气,掏出两个手机摆在桌子上,大咧咧地坐下,用他白嫩的小手摸牌出牌,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刚打完一局,他的手机响了,高干毕竟是高干,接电话也别有气派,只见王总满面堆笑,脑袋微倾,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只脚左右摇晃,一只脚上下抖动,手上也不闲着,该钓主就钓主,该抠底就抠底。从语气判断,来电的应该是他的朋友,说话时有一股慵懒的亲热劲儿,我听得语焉不详,只记住了一句:“恁家老勒还会扒火车哩!”“老勒”就是“老二”我猜大概是说对方的弟弟在铁路沿线作案。这通电话讲了足有半个小时,旁边的人都不敢吱声,牌打得既沉闷又无聊。我暗暗生气,想这厮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冷着脸扔下牌:“不打了,睡觉!”王浩似乎也有点歉意,赶紧放下电话,说:“哥,你累了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洗洗睡吧。”
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窗外有隐约的鞭炮声,这是元旦之夜,正常的世界充满了笑声,荒谬的陷阱中只有梦呓。我和衣而卧,不知怎么想起了美国电影小丫头,十一岁的薇达和朋友讨论生死问题,说天堂是这么一个去处:可以“骑着大白马,可劲儿地吃棉花糖”这样的天堂太过美妙,心地龌龊的成年人不配享有,只能去想想次一等的博尔赫斯,老博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家,一直用他的优雅和博学跟整个世界捉迷藏,最后他赢了,
干得漂亮至极。在他看来,如果真有天堂,它就该像个图书馆的样子,干净、明亮,馆员个个长得像帕丽丝?希尔顿,穿着白色超短裙,笑起来迷死个人。
而在二零一零年的第一夜,我想,如果真有地狱,它就该像我此刻的居处:冰冷、单调、乏味至极,一群无知而狂热的人,用最愚蠢的方式追求最可鄙的生活。不会思考是可耻的,而更可耻的是,这群不会思考的人正在教我如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