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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显在狂热的幻想中消磨时间,一心等待母亲回来。母亲在绫仓家呆的时间太长不合适。他终于觉得不等母亲回来,脱下学生制服,换上飞白花纹棉夹衣和裙裤,叫仆人备马车。
他故意在青山六丁目下车,然后乘坐刚刚开通的六丁目通往六本木的市营电车,在终点站下车。
六本木意为六棵树,现在只剩下三棵榉树,位于通往鸟居坂的拐角处。和电车开通前一样,树下仍然竖着写有“人力车停车场”几个大字的招牌,立有木桩,几个头戴圆顶草帽,身穿印有字号的深蓝色短褂和紧腿裤的车夫正在等客。
清显叫来一个车夫,先付给他格外多的一笔钱,让他拉到其实近在咫尺的绫仓家。
松枝家的英国造马车进不去绫仓家的长条屋,所以马车在门前等候。如果大门左右敞开,说明母亲还在里面。如果马车不在门口,而且大门紧闭,说明母亲已经离开。
人力车从长条屋门外经过,清显发现大门已闭,门前留有来去共四道车辙。
清显让人力车回到鸟居坂附近,自己坐在车里,让车夫去把蓼科叫出来。人力车成了他的隐蔽所。
蓼科久久不出来。清显从车篷的缝隙看着外面,开始西倾的夏天的阳光如同丰富的果汁明亮地浸泡着绿叶茂密的树梢,从鸟居坂附近高高的红色砖墙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七叶树,巨大的泛着红晕的树冠盛开无数的白花,如同一个白色的鸟巢。他回想起那天观赏晨雪的情景,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涌上心间。但是,此时此地非要见聪子并非上策。他已经具有明确的热情,所以没有必要由感情支配行动。
过了好久,蓼科才出来。她跟着车夫从便门走出来。清显掀开车篷,蓼科一见是清显,不由得停住脚步,茫然伫立,不知所措。
清显拉着她的手,把她硬拉进车里。
“我有话要跟你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可是也不能这么突然松枝太太刚刚回去还要准备今天晚上的家庭庆贺,我忙得很啊。”
“不用说这些,你快告诉车夫去哪里。”
清显抓着蓼科的手不松开,蓼科只好对车夫说:
“请去霞町。霞町三番地附近有一条饶到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顺着坡路下去。”
人力车上路以后,蓼科一边神经质地拢着鬓角的头发一边注视着前方。清显第一次和这个浓抹白粉的老太婆挨得这么近,心里觉得厌烦,但也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这么小,像一个侏儒。
在人力车的摇晃颠簸里,蓼科好几次叽里咕噜地唠叨着:
“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不回答?在此之前,一句话也不回答。为什么?”
清显默不做声。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前,蓼科向清显解释说: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简易公寓,专门出租给军人。虽然比较简陋,但里屋总是空着,在那里可以放心地谈。”
明天是星期日,六本木一带就变成军人的天下,热闹吵嘈,满街都是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带着前来探亲的家属熙熙攘攘。今天是星期六,街道却显得很宁静。清显看着一路上的景象,闭上眼睛一回想,那天早晨走的似乎也是这一带,这条路、那条路好像都经过。在坡路下面,蓼科让车子停下来。
眼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正房,没有大门也没有厅门,板墙圈围出相当宽敞的院子。蓼科从外面瞧了瞧二楼。房子很简陋,看来二楼没人,廊檐上的玻璃窗都关闭着。六扇并排的方格玻璃窗虽然都很透明,却看不见屋里,只见质量粗劣的玻璃上映照出扭曲的黄昏天空以及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千活的泥瓦匠如倒映在水里一样变形的身影。玻璃里的黄昏天空犹如黄昏的湖面一样,含带忧愁,歪斜而湿润。
“那些士兵一回来,就吵得很。其实本来只租给军官。”
蓼科一边说一边把贴着鬼子母神符的细格子门拉开,向屋里打招呼。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发高个子走出来,一见蓼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哦,是蓼科呀。请进来吧。”
“用一下里屋,行吗?”
“可以,可以。”
三个人从后面的走廊进入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里屋。一坐下来,蓼科突然用轻佻的语调不知是冲着清显还是冲着租赁公寓的主人说道:
“在这里不能呆很长,马上就得走。再说了,和一个英俊的少爷在一起,还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闲话哩。”
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异常干净,半张榻榻米大小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幅大约只有茶室画一半的窄幅书画,还有绘着源氏物语故事的隔扇,与从外面所看的军人廉价公寓的印象大相径庭。
公寓主人一走,蓼科立即问道:
“您有什么话要说?”
清显默不做声,蓼科又着急地问道:
“您有什么事?怎么偏偏挑今天这个日子?”
“正因为是今天,我才来的。我要见聪子,你给我安排一下。”
“您说什么啊?少爷。已经都晚了真是的,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从明天起,一切都必须服从皇室的安排。她一次又一次给您打电话,还给您写信,那个时候,您根本不予理睬,到了今天,您究竟还要说什么呢?您未免太过分了。”
“这都得怪你。”
清显看着蓼科抹着厚厚白粉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尽最大努力保持自己的威严。
清显指责蓼科撒谎不脸红,明明聪子看了信,却欺骗他说聪子没有看信;而且背后告黑状,使清显失去心腹饭沼。蓼科一听,立刻流泪,低头道歉。不知道她的煞有介事的泪水是否装腔作势。
蓼科从怀里掏出白纸擦眼泪,眼睛周围的白粉也被抹掉,露出真正的老态。不过,她的刚刚被擦摩红色的高颧骨上的皱纹犹如擦过口红的皱巴巴的薄绵纸。她的哭肿的眼睛凝视着半空,说道:
“是我不好。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道歉,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过,与其向少爷道歉,不如说更应该向小姐道歉。我没能把小姐的心情如实地转达给少爷,这是我的过错。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事与愿违。您想想看,小姐看了您的那封信,是多么的痛苦啊!而且在您面前,还要丝毫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她采纳我的意见,在新年的祝贺会上,下决心直截了当向老爷询问事情的原委,当她了解真相以后,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从此以后,她日夜想念少爷,终于不顾一个女子的羞涩,果敢地主动请您出来一起观赏雪景。那一阵子,她觉得活在世间多么幸福,连做梦都呼唤少爷的名字。这时,在侯爵老爷的斡旋下,洞院宫殿下派人上门提亲。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少爷您的决断上,可是少爷您置若罔闻、一声不吭。此后小姐所经受悲伤痛苦的折磨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在敕许即将下来的时候,小姐说想告诉您还有最后一线希望,不听我的劝阻,便以我的名义给您写了一封信。然而,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今天,她真正死了这条心,您却说了这一番话,真叫人痛心惋惜啊!正如少爷所知,小姐自幼受到遵从皇室的教育。及至今日,此心不动一切都已经晚了。如果您还不能消气,那就请拿蓼科我出气,拳打脚踢,随您处置,都在所不惜为时已晚,回天无力了。”
清显听着蓼科的这一番话,他的心被利刃般的悲伤所撕裂,一切事情都已真相大白,没有丝毫不明之处。他觉得蓼科只是复述一遍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罢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犀利的智慧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打开紧紧逼近的世界的力量。他那双年轻的眼睛光辉闪亮。既然你看了我让你撕掉的那封信,对,现在我要反过来利用已经被我撕碎的那封信做文章。
清显默不作声地盯视着满脸白粉的小老太婆。蓼科依然用白纸按着发红的眼角。在暮色渐浓的昏暗房间里,蓼科缩着肩膀,瘦小的身体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把抓起来骨头就会嘎嘎酥碎。
“现在还不晚。”
“不,已经晚了。”
“不晚。如果我把聪子的最后那封信送给宫家看,那会怎么样?又是在提交申请敕许报告以后写的信。”
蓼科抬起头,脸色苍白。
长久的沉默。窗户上映照出亮光,那是租借正房二楼的房客回来开灯的缘故,还闪现一下枯黄色的军裤。从墙外传来卖豆腐的喇叭声,梅雨季节的夏日,肌肤感觉如法兰绒般温热的黄昏渐渐扩展开去。
蓼科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话,好像是说所以我劝您所以,我一直劝阻您不要这样。大概是说自己忠告聪子不要写那封信。
清显还是一声不吭,他逐渐感觉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仿佛一只无形的野兽正在抬起头来。
“好吧。”蓼科说:“让你们见一次。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把信还给我。”
“可以。但是,光见面还不够。你要避开,真正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见完以后再把信还给你。”清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