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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丽兹关上门,留下他们两人后,泰德打开笔记本,盯着空白爷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支削尖的贝洛尔铅笔。
“我要从蛋糕开始写。”他对斯达克说。
“好,”斯达克说,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铅笔放在空白页上。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写第一个字之前。这就像某种手术,最终病人总是死去,但你还是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天生注定要这么做,别无选择。
记住,他想。记住你在做什么。
但他内心深处很想写钢铁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议。
泰德俯身向前,开始在空白纸上写起来。
“钢铁马辛
乔治斯达克
第一章婚礼
阿历克斯马辛很少胡思乱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更是从不胡思乱想。但这次却这么想了:全地球五十亿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个移动结婚蛋糕里的人,手里拿着一支0。223口径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动枪。
他从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上。空气浑浊,但即使不浑浊,他也不能深呼吸。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层薄薄的高级灰胶纸板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他深呼吸的话,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来,糖霜就会裂开和”
他写了几乎四十分钟,越写越快,脑子里逐渐冲满了婚礼宴会的声音与画面,这一切都以一声爆炸告终。
最后他放下笔,铅笔已写秃了。
“给我一根烟。”他说。
斯达克扬起眉毛。
“对。”泰德说。
桌上有一盒帕尔摩尔斯牌香烟,斯达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来。这么多年没抽烟了,香烟叼在嘴上的觉得很怪有点太粗了,但这感觉很好,很对劲。
斯达克划着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无情地刺激着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种眩晕,但对此毫不在意。
现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结束后我还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
“我以为你戒烟了。”斯达克说。
泰德点点头。“我也以为自己戒了。我能说什么呢,乔治?我错了。”他又猛吸一口,从鼻孔中喷出烟。他把笔记本转向斯达克“该你了。”他说。
斯达克俯身过去,看了泰德写的最后一段,没有必要多看,他们俩都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发展。
“屋里,杰克兰格雷和托尼韦斯曼特在厨房,罗立克现在该在楼上。他们三人都带着斯泰尔——奥格半自动机枪,这是美国制造的惟一的好机枪。即使有些化装成客人的保镖动作敏捷,他们三人仍能组成强大的火力网,掩护撤退。让我从蛋糕里出来,马辛想,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斯达克自己点着一根香烟,拿起一支贝洛尔铅笔,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
这时他停了下来,真诚地望着泰德。
“我害怕,伙计。”他说。
泰德对斯达克感到一阵同情——尽管他知道斯达克过去的所作所为。“害
怕,你当然害怕,”他想“只有刚出世的婴儿不害怕。岁月流逝,纸上的字并不会变得更黑但空白之处却的确变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去做。”
斯达克点点头,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他两次翻看泰德写的最后一段然后开始写起来。
“马辛从不想知道”
他停了很久,然后一口气写道:
“得了哮喘病是什么滋味,但在此之后如果有人问他”
又暂停了一下。
“他会记住斯克莱蒂的工作。”
他又重读了一遍自己写的,然后怀疑地看着泰德。
泰德点点头:“写得不错,乔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阵刺痛,用手指摸摸,发现那里肉开始化脓。他看看斯达克,发现斯达克嘴角边同样的脓疮消失了。
“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继续写,乔治,”他说“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达克已经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了,现在他写得更快了。
二
斯达克写了几乎半小时,最后满意地喘了口气,放下笔。
“很好,”他得意地低声说“好得无以复加。”
泰德拿起笔记本读了起来——但他不像斯达克那样,而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寻找的内容在斯达克写的第三页第九行出现。
“马辛听到刮擦声,全身僵硬,两手抓紧黑克勒一麻雀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两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蓝黄相间大幕下的长桌边,正在木版旁把折叠麻雀推回去,木版是用来防止妇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为麻雀蛋糕他妈的欢呼。”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写着“麻雀”这个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听到麻雀在头顶上不安地走动,双胞胎抬头看了几次才入睡,所以他知道他们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乔治不知道。
对于乔治来说,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头看手稿。那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到了最后一段,开始整句出现。
“马辛后来发现麻雀在飞,他亲手挑选中惟一真正听话的是他的麻雀,是杰克兰格雷和罗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飞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马辛对着他的麻雀对讲机喊之前,麻雀开始飞起来。”
“怎么样?”泰德放下手稿时,斯达克问“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很好,”泰德说“但你很清楚,对吗?”
“对但我想听你这么说,伙计。”
“我还认为你看上去好多了。”
这是真的。但斯达克沉浸在阿历克斯马辛充满暴力的世界时,他开始痊愈。
脓疮正在消失。破裂腐烂的皮肤又呈现出粉红色,新皮肤从脓疮两边朝中间愈合,有几处已经合在一起了。烂成一团的眉毛又长了出来。黄脓也不向斯达克衬衣领上滴了,正在干起来。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阳穴处的脓疮,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湿的。他又身手摸摸前额,皮肤很光滑,那个白色伤疤不见了。
跷跷板的一头上去了,另一头沉下去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又一条规律。
外面黑了吗?泰德想应该黑了。他看看表,但这没有用,表五点十五就停了。时间无关紧要,他必须快点儿行动。
斯达克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你想接着干还是休息一下?”
“为什么不接着干呢?”泰德说“我认为你行。”
“对。”斯达克说,他并没看着泰德,只看着字,一只手理理重又变得光泽的金发“我也认为我行。准确地说,我知道我行。”
他又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泰德探身去拿铅笔刀,斯达克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泰德把一支铅笔削得像剃刀一样锋利。当他转过身时,从口袋里掏出罗立给他的鸟哨,紧紧握在手里,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笔记本。
时间到了,他对此确信无疑,惟一的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试了。
他内心有些不愿意,仍渴望着写书。但他惊讶地发现,这欲望不像丽兹和庞波离开书房时那么强烈。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斯达克分开了,斯达克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再也不是他的书了。阿历克斯马辛和一开始就拥有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紧握着鸟哨,伏在他的笔记本上。
“我是创造者,”他写道。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在倾听。
“我是拥有者。”
他停下来,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
再写五个字,他想,只写五个字。
他发现自己从未那么渴望写这五个字过。
他想写小说但不仅如此,他不仅想看第三只眼睛所展示的可爱的景象,他更想要自由。
“再写五个字。”
他把左手伸到嘴边,紧紧咬住鸟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样。
“现在别抬头,乔治。别抬头,别从你正在创造的世界向外望。现在别。亲爱的上帝,别让他看真实的世界。”
他在面前的白纸上,冷冷地用大写字母写下“灵魂摆渡者”几个字,把它圈起来,在下面划了一个箭头,在箭头下面写道“麻雀飞起。”
屋外,风刮起来——但那不是风,是几百万片羽毛在摆动,这是泰德脑中的景象。突然,他脑中的第三只眼睁开了,睁得比以前还要大,他看到了新泽西州的伯根菲尔德——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见到处是麻雀,比以前还多。他成长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鸟舍。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尔德。
它是安德死韦尔。
斯达克停止了写作,眼睛突然警觉地睁大了,但已经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吹起来,罗立给他的鸟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斯达克伸手去争夺鸟哨。没等他碰到,砰地一声,鸟哨在泰德嘴里断裂了,划破了他的嘴唇。这声音惊醒了双胞胎,温蒂哭起来。
屋外,麻雀的沙沙声变成了轰隆声。
它们飞起来了。
三
一听到温蒂哭,丽兹就向楼梯走去。庞波原地站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让他证住了。大地、树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个摆动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
当第一批小鸟开始撞击钢化玻璃时,庞波从麻木中醒来。
“丽兹!”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庞波穿过房间,向她跑去,速度惊人。他刚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两万只麻雀的撞击下,向里炸开。随后又有两万只,接着又有两万只,片刻之间,客厅全是麻雀,到处都是。
庞波趴在丽兹身上,把她拖向沙发下面。世界充满了麻雀的尖叫声。现在,他们能听到别的窗户的破碎声,所有的窗户。整幢房子全是这些小型自杀轰炸机的撞击声。庞波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棕黑的东西的运动。
鸟撞在防火警报器上,响起一片警报声,电视机发出可怕的爆炸声,墙上的画都哗啦啦掉下来,挂在湖边墙上的锅被撞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叮当声。
他仍能听到孩子们在哭,丽兹在尖叫。
“放开我!我的孩子!放开我!我必须去救孩子!”
她刚从他身上露出半个身子,立即就被麻雀盖住了。它们咬住她的头发,发疯似的扑腾,她拼命扑打。庞波抓住她,把她拖回来。透过客厅旋转的空气,他可以看到黑压压一大群麻雀向楼梯上飞去——飞向楼上办公室。
四
第一批麻雀冲击暗门时,斯达克正伸手抓泰德。隔着墙,泰德可以听到镇纸落地的沉闷声和玻璃撞碎的叮当声。双胞胎在嚎啕大哭,哭声和麻雀疯狂的吱喳声混在一起,显出一种古怪的和谐。
“停下!”斯达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枪,泰德把手中的铅笔扎向斯达克的喉咙。
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斯达克转向他,张开嘴,抓住铅笔。铅笔随着他的吞咽动作而上下摆动。他一只手握紧铅笔,把它拔出来。“你在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那是什么?”现在他听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听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关着的门,泰德第一次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惧。
“我在写结尾,乔治,”泰德低声说“我在写真实世界中的结尾。”
“好吧,”斯达克说“那么让我们写大家的结尾吧。”
他转向双胞胎,一手握着血淋淋的铅笔,一手握着一支手枪。
五
沙发一头放着一块叠着的毛毯。庞波伸手去拿,却觉得像十几根滚烫的针在扎他的手。
“他妈的!”他缩回手,骂道。
丽兹仍在试图从他身下爬过去。巨大的呼啸声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庞波已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但丽兹波蒙特却能听到。她扭动挣扎,庞波左手抓住她的衣领,觉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冲她吼道,但这没用。孩子在哭,他说什么也拦不住她。安妮也会这样。庞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顾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从沙发上落下来。主卧室传来一声巨响,可能是橱柜翻了。庞波混乱的大脑试图想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个橱柜,但他想象不出来。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只灯泡拧进去?他发疯似的这样问。三只麻雀一个灯泡,三十六亿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吊在客厅中央的巨大球形灯像炸弹一样爆炸了。丽兹尖叫一声,向后缩了一下,庞波将毛毯扔到她头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在这里也有六只麻雀和他们挤在一起,他感到毛茸茸的翅膀打着他的面颊,左边太阳穴一阵痛,便使劲用毛毯拍打。麻雀落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过丽兹,对着她的耳朵喊道:“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丽兹!披着毯子!如果你跑的话,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她想挣脱。毛毯伸展开,麻雀落下来,在上面跳来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样,然后又飞起来。庞波把她拉过来,使劲摇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他妈的!”
她点点头,头发碰到他的面颊。他们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庞波紧紧楼着她的肩膀,害怕她会跑起来。他们慢慢穿过拥挤的房间,穿过疯叫的鸟群。他们看上去像乡村集市上的滑稽动物——两个人在表演跳舞的驴子。
波蒙特家的客厅很宽敞,天花板很高,但现在却很闷,他们穿过躁动的麻雀群。
家具碎了,鸟群撞击着墙壁、天花板和家用电器,整个世界充满了鸟的臭味和古怪的撞击声。
他们终于走到楼梯边,毛毯上落满了羽毛和鸟屎,他们顶着毛毯,开始慢慢地向上爬,就在这时,楼上书房砰地传来一声枪响。
现在庞波又听到双胞胎了,他们在尖叫。
六
斯达克把枪瞄准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达克摆弄过的那块镇纸。它是一块很沉的灰黑色石头,一面很平坦。斯达克刚要开枪,泰德把镇纸猛地砸在这个金发大个子的手腕上,砸断了他的骨头,枪管垂下来。枪响了,在这间小房子里震耳欲聋,子弹射进离威廉右脚一英寸的地板里,溅起的碎片落到他淡兰色的睡裤裤腿上。双胞胎开始尖叫。当泰德和斯达克扭到一起时,他看到双胞胎自动地搂到一起,互相保护。
这时,斯达克把铅笔扎进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声,推开斯达克。斯达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机绊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上。他想把手枪换到右手但枪掉了。
现在,鸟群撞门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门开始慢慢打开。一只翅膀断了的麻雀钻了进来,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动。
斯达克在后裤兜摸索着掏出折叠式剃刀。他用牙咬开刀刃,眼睛在钢刃上方闪着疯狂的凶光。
“你想试试剃刀,伙计?”他问,泰德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又开始腐烂了,就像被一块砖块猛地落下砸了一样。“你真想要?好吧,给你。”
七
丽兹和庞波爬到楼梯中间,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悬着一堵鸟墙,向前再也走不动了,麻雀在空中飞舞、尖叫。丽兹恐惧而愤怒地喊着。
鸟并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拦着他们,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这儿,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楼。
“趴下!”庞波冲她喊道“也许我们能从下面爬过去。”
他们跪下,尽管很不舒服,但开始还能前进,他们从堆成十八英寸厚的血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过去,然后又被那堵墙挡住了。从毛毯下面望过去,庞波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团,难以形容。靠在楼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压死了,一层一层活着的麻雀站在它们上面。楼梯向上三英尺远的地方,似乎是某种死亡区域,麻雀撞击、落下,有的又飞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断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挣扎着。庞波记得麻雀是不会盘旋的。
在他们的上方,在这道古怪的活障碍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丽兹抓住他,把他拉到身边。“我们该怎么办?”她尖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答案。他们无能为力。
八
斯达克右手握着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摇动的房门退去,眼睛盯着刀刃,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
“那没用,伙计,”斯达克说“现在没用了。”然后他的眼睛移向房门,门已被撞开了很宽一条缝,一大群麻雀像条河一样向斯达克冲去。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恐惧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开始用阿历克斯马辛的剃刀砍它们。“不,我不!我不回去!你们别想让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只麻雀砍成两半,这两半折腾着落下来。斯达克朝他四周不停地砍着。
突然,泰德明白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灵魂摆渡者护送乔治斯达克回去,护送他回到安德斯韦尔,回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铅笔,回到孩子们身边。空中全是麻雀。门现在已几乎全部打开,鸟群潮水般地涌入。
麻雀落到斯达克宽阔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头上。麻雀撞击他的胸口,先是几十只,然后是上百只。他在一团飞落的羽毛和闪亮锋利的鸟喙中,不停地扭动还击。
麻雀盖住了剃刀,它那邪恶的闪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们。他们已不哭了,抬头看着拥挤、沸腾的空中,脸上都流露出惊奇和喜悦的表情。他们举起手,好像在检查是否下雨了。他们的小手指伸开,麻雀站在上面但并没有啄他们。
但麻雀在啄斯达克。
鲜血从他脸上一百多处喷出来。他的一只蓝眼睛不见了。一只麻雀落到他衬衣领子上,把嘴戳进泰德用铅笔扎出的喉部伤口,哒哒哒,连戳三下,就像一把机关枪一样快。斯达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纸一样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双胞胎身边,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并不啄他,只是站着看。
斯达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尊麻雀组成的活塑像,鲜血从摆动的翅膀和羽毛间流出来。泰德听到楼下某处刺耳的断裂声,木版塌了。
麻雀冲进了厨房,他想,接着又想到炉气管道,但这念头很遥远,微不足道。
现在,他开始听到从斯达克骨头上撕下肉时的咝咝声。
“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乔治。”他低声说“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上帝保佑你。”
九
庞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于是从毛毯上钻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鸟屎落到他面颊上,他用手抹去。楼梯上仍然满是麻雀,但数量减少了。那些活着的鸟显然已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快点。”他对丽兹说。他们又开始踩着一层层死鸟向前去,走到二层转弯平台时,突然听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鸟群像飓风一样飞起来。
十
斯达克垂死挣扎,想要挣脱出来。但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试一试,这是他的风格。
团团围住他的鸟群,随着他向前移动。他抬起被羽毛、头和翅膀遮盖住的粗壮的胳膊,向身上扑打,然后,又举起来,抱在胸前。鸟掉到地板上,有的受了伤,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间,泰德看到了一幅终生难忘的图景。
麻雀在活吃乔治斯达克。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大黑眼窝,鼻子变成了一个血块,前额和大部分头发已被撕掉,露出粘满黏液的头盖骨,衬衣的领子仍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其余部分都没有了。白色的肋骨从他的皮中突出来。麻雀打开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脚上,抬头向上看着,争夺着一块快落下来的、血淋淋的破碎内脏。
他还看到别的。
麻雀正试图把斯达克抬起来。它们在试很快,当他的躯体被吃得差不多时,它们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带走!”他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斯达克的尖叫声停止了,一百多只麻雀啄烂了他的喉咙。麻雀聚集到他的胳肢窝下,他的脚从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几十只但是又有几十只冲上来接替它们的位置。
泰德右边木头被啄得断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他朝那边望去,看到书房东墙像纱纸一样裂开,上千只黄色的鸟嘴一下子穿透墙壁。他抓住双胞胎,把他们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护他们,这动作很优美,也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楼壁向里导下,扬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烟尘,泰德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孩子。
他再不看了。
十一
但庞波看到了,丽兹也看到了。
当头上和四周的鸟群分开时,他们把毛毯拉到肩膀上。丽兹踉踉跄跄地跑进客人卧室,跑向敞开的书房门,庞波紧跟在她身后。
他一下子看不清书房里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块棕黑色影子。接着他认出一个可怕的人形,这是斯达克,他身上盖满鸟,被活活吞食着,但他还活着。
更多的鸟飞来,庞波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会使他发疯的。这时,他看到了它们在干什么。
“庞波!”丽兹尖叫道“庞波,它们在抬起他!”
原来的乔治斯达克只剩下一个人形轮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着升到空中,穿过办公室时他差点儿摔下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升起,向东面墙上的大洞飞过去。
更多的鸟从洞里飞进来,留在客房里的则冲进书房。
肉从斯达克抽动的骨架上雨点儿般地落下。
他的身体被麻雀围着从洞中飘过去,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拔了出来。
庞波和丽兹踏着死鸟走进书房。泰德慢慢站起来,一手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丽兹跑过去,抱过孩子,抚摩着他们,看看是否受了伤。
“没事儿,”泰德说“我想起他们没事儿。”
庞波走到书房墙上的破洞边,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话中才能见到的图景:天空中黑压压的全是麻雀,但有一处是漆黑的,就像在现实中扯开的一个洞。
这个黑洞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
鸟群把它越举越高,举到树梢时似乎停了下来。庞波听到从那一团黑云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着麻雀又开始移动。看着这情景,就像在看倒放的电影,黑色鸟群从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来,它们从车道上、树上和罗立的车顶上向上飞去,呈现出一种漏斗形状。
它们都飞向那个黑暗的中心。
那个人形东西又开始移动飞越树林飞进黑暗的天空消失了。
丽兹坐在角落,把双胞胎放在腿上,摇着、哄着他们——但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特别难过,他们高兴地看着母亲憔悴的、布满泪痕的脸。温蒂拍拍母亲的脸,好像在安慰她母亲。威廉伸出手,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细地看着。
“他走了。”泰德声音沙哑的说,走到书房洞边的庞波身边。
“对。”庞波说,突然哭了起来。他没料到自己会哭,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拥抱他,庞波躲开了,靴子踩在干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没关系,”他说“我会好的。”
泰德又透过破洞望着外面的黑夜。一只麻雀从黑暗中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泰德对它说“谢——”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后麻雀飞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为什么?”丽兹问,惊讶地看着泰德“它为什么这样?”
泰德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认为罗立也会知道答案。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像魔幻一样但这并不是神话。也许最后那只麻雀受某种力量驱使,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当心,泰德。没有人能控制来世的使者。没有人能长时间地控制——而且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呢?他冷冷地想。什么时候还清欠帐呢?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鸟啄了我一下,也许欠帐已经付清了。
也许他最后是不赔不赚。
“他死了吗?”丽兹问几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说“他死了,丽兹。关于乔治斯达克的书结束了。大家快点,让我们离开这儿。”
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