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段义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读小说 www.duxs.net,最快更新段义斌文集最新章节!

      童年

    1

    我从一个溽湿的童话般的梦境中醒来时,尽管窗外已是明晃晃的一片灿烂。枝头的麻雀为我歌唱,我还是忍受不了刚醒来时心中的的恐慌和落寞,小嘴一咧,大声嚎啕起来。委屈的泪水在腮边淌成了小河。我知道只要一哭,就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用一双慈爱温和的目光爱怜地看着我,并伏下身来用一双蒲扇样大的手,在我身上轻轻地拍打着,我会立刻安静下来。经常的,我还会感到有一张毛刺刺的嘴在我身上游曳着,我很喜欢胡龇扎在脸上的那种感觉:痒痒的带有一丝疼痛。有时我也腻烦那张嘴长时间的停留在我的身上,就用我那不老实的小手在那张嘴上乱抓一气。有时我也会感到有另一张嘴在我身上做着同样的事情,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张嘴的:它不扎人,还更柔软,所以我从没有小手去抓过它。时间长了,我就对那两张嘴有了区别:有胡子的总是抱着我要我管他叫“爸爸”没胡子则揽着让叫“妈妈”在他们不断的教唆下,我学会了说话,不过我还是很少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欢乐和愤怒的,感受之下,哭和笑比我费力的说话更来的痛快,也更见成效。我那说来就来,说收就收的泪水常常把爸爸妈妈整得慌里慌张,狼狈不堪。看到他们滑稽忙乱的样子,有时我会咧开小嘴“咯咯”地笑出声来,惹得爸妈苦不堪言;不过有时我也很听话的,只要他们随了我的意愿行事就行:比如我不想睡觉,他们逼我睡了;比如肚子不饿,硬是让我吃东西了;还有,我愿意站在炎热的阳光里看两只鸡打架,他们偏把我抱进屋了;再有,我随时可能产生的情绪变化。总之,这一切的一切,他们只要全依了我的性情就行了。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很多,他们只会用自己身体的强大来左右我的行为,我最强有力的武器也只有哭鼻子了。整天我也不知爸妈在忙些什么,从我窗台下的大公鸡开始第一声啼鸣时,他们就开始忙碌了。一直到太阳被西边的一个山峰吞掉,他们才从田地里往家走。而我呢,自从学会满天井跑着捉小鸡玩时,就被留在爷爷的身边。

    (二)

    爷爷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一个精神很好,脾气却很大的瘦老头。他干瘪的下颌上有一缕尖尖的灰白山羊胡须,唇须很长,蓬蓬松松的像一小撮杂草。每次吃完饭后,我总能看到他的胡须上粘了一些黄黄的玉米粥糊糊。我一天的任务一般是这样安排的:早上跟在爷爷后面满街满巷的拾粪。爷爷肩上背着用柳条编成的粪篮子,手里握着一个长长的粪铲,对准了目标,手腕只轻巧的一动,那稀罕物就变魔术般进了后背上的粪篮里;我却也不闲着,手里握着一个弹弓,眯着眼歪着头,对准了洋槐树上唧唧喳喳的小鸟和矮矮的电线上的燕子,一般情况下只是放空枪。下晌,我就陪着爷爷在街头下棋。爷爷的棋下得好,与他下平手的,庄里没有几个。爷爷一蹲就是一整个下午,我呢,就一遍遍的数着被爷爷吃掉人家的棋子。看着别人的棋子一个个的减少,我心里就很高兴;当爷爷的棋子在减少时,我就急的要命,我又不会走棋,只有那在我以为是恶狠狠的目光,一次一次不厌其烦的投向我们的对方。庆幸的是我的仇恨的目光还真管用,最后的关键时刻,我爷爷就会转败为胜。胜利后的爷爷拿枯枝般的手用力搓了搓皱巴巴的前额,咧开了嘴,露出两排红红的牙花子,爷爷的牙齿都老掉了。我呢,就麻利的把堆积在我面前的别人的棋子哗啦哗啦的推到对方去,顺便把对方的爷爷的棋子又哗啦哗啦的扒拉过来,帮爷爷摆好阵势。我忙乱的摆棋的空间爷爷就卷了一根烟,吧嗒吧嗒的猛吸几口后才在我以为上摆好了的棋子上的重新摆过,然后就低着头向对方摆摆手,意思是让对方先走棋。于是我又开始了重复的数棋子,期盼,激动,当然也还有仇视的目光,最后就是胜利的喜悦。爷爷一般是不会输棋的。

    我最盼望的是晚饭后跟着爷爷外出乘凉了,茂密的槐树下,我们一帮穿着开裆裤的顽童把坐在板凳上的爷爷围在中央。爷爷慢悠悠地从腰间挂着的包囊里捏了烟末,按在他那铜制的烟锅里,再用蓄着愣长黄指甲的大拇指按了实,拉洋火点了,憋着腮帮子连吸两口,这才用混沌却令人安宁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用让我们失望的语气说:“讲啥哩,也没啥说了。还记得西山脚下那棵大槐树吧?”爷爷说着别过身子,用手指着融化在夜色的西山,仿佛他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情景。我们转着小脑袋也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一座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山峦竟因他说的那棵大槐树而神秘起来。我们知道他的故事就要开始了。他总是能用简简单单随口说出的几句话就把我们的情绪调动起来。我们开始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爷爷那张被胡须掩盖着大半个嘴和那双深陷下去的眼,那故事仿佛全都藏在里面。爷爷又吸了一口烟,捂着嘴很响地咳了几声。这时,我们早急的不行了,开始七嘴八舌催他“快讲呀,快讲呀,”有个“小不点”还爬上爷爷的膝盖揪他的胡子。“讲,讲”爷爷夸张的重新坐了正,我们也伸伸胳膊、动动腿,重新把心思聚到那一棵大槐树上。

    “那天早上,换碗的二麻子又挑着担子,到山那边的庄里去了。走到那棵槐树下时,和往常一样,他坐下来歇脚,担子就放在脚下。二麻子刚刚坐下,就感到一股阴冷的风从背后吹来,他知道遇到麻烦了,手紧紧地握住了脚下的扁担、、、、、一会,他听到一个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他走来,离他越近,脚步越轻了,最后那声音在他背后消失了,只是那风越阴冷了。二麻子手握扁担,猛然回头,大喝一声“招打”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原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美如桃花的女人。王麻子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见如此标致女人,心都醉了,哪还舍得打。事实上他被思欲充昏了头脑,竟忘记了这里曾是一片墓地,而在天色未明的时辰,会有谁家的女子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呢!”讲到关健时刻,爷爷还表情夸张的打着手式。爷爷一般讲的都有是鬼故事,我们也最爱听。每每故事讲完了,夜也深了。我会感到那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都会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我;甚而在村口的树后就藏有一个小鬼,探头缩脑地随时都可能向我来。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是牵着爷爷和衣襟,提心吊胆、颤颤嗦嗦的走。一进屋里,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再也不敢乱走动了,连出去小解大敞屋门,让妈妈站在我从外面能看到她的灯光中。妈妈还经常不厌其烦的问我中午跟爷爷吃的啥饭“炒鸡蛋、煎咸鱼。”我总是愤愤的说。我知道每当这时妈妈的脸就黑了下来,似乎爷爷吃好的总带给好很大的怨愤。我很烦妈妈总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数落爷爷的那种哀怨的样子。“你看,老东西整天吃好的、喝好的,还一个劲地骂咱不管他,对外人说,咱们天天吃好的不给他。这不是“伤天理”呀“妈妈向爸爸嘟囔着说,目光忧郁而充满愤恨。我似乎感到爷爷和爸妈之间有一个很深很大的怨结,而这个怨结好像是在双方琐碎的争吵和打骂中积下的。每次我看着他们毫无意义的争吵时,总是悄悄地躲在屋里哭泣。闹剧一般是妈妈和爷爷主演,有时爸爸会客串。我还清晰地记着那次吵架的经过,也是妈妈最勇敢的一次反抗:

    “大瓦子,你个没良心的,把我饿死了你们就恣了。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死哩“哎”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爷爷佝偻着背站在天井里,手里紧握着一根榆木拐杖,狠劲地“啪、啪”戳着地面,瘪瘪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朝着我们的屋门口叫骂着,连那簇花白胡须也在跟着颤抖。

    “大瓦子”是爸爸的小名。农村里打架,骂对方的小名是最厉害的侮辱。爸爸一听到骂声就忙不跌地放下饭碗,跑出去,小心翼翼地搀着爷爷,连声赔不是。爷爷并不就此罢休,一点面子也不给指着爸爸的鼻梁骂:“你们一家人在屋里偷着吃香的,喝辣的,你们是巴不得我早些死哩!”

    妈妈在屋里听着气得浑身发抖,泪花花在眼里打转。那是我看到妈妈气的最厉害的一次。妈妈果然长久积攒起来的愤怒爆发了。我看到她“咣”地一声把碗撂在桌上,搀着袖子冲到天井里对着胡子一翘一翘的爷爷恶言恶语地说:“你这个老东西,我们哪点对不起你,眼又不瞎,你进屋看看我们吃的、用的哪样比你强,你还成天骂俺们,伤天理哟”爷爷一时被惊呆了,两个昏黄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母亲,嘴,黑洞似的干张着,发不出声音。或许在爷爷的记忆中,母亲从没正面回击他,而这回忽然让她给指着鼻子骂,竟一时手足无所措了。两人怒视了好一会,爷爷突然抡起拐杖向妈妈砸去,嘴里骂着:“我砸死你,臭女人,看我不砸死你”妈妈看事不好,捂着脑袋向屋里跑,嘴了发出很虚的尖锐凄惨的叫声:“我的娘哟,打死人了”危急时刻爸爸伸手抓住了爷爷的拐杖,愤愤地说:“爷,你这是做啥哩?这么大年纪了,也不闲人家笑话”爷爷又朝着我们的屋门口骂了一阵才愤愤地回去,在进屋的空挡里忽然又转过身来骂起来:“大瓦子,你个没良心的”

    不过,爷爷对我却是真好的。妈妈为这件事也曾在心里感激过爷爷。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玉米秸堆里挖了一个大洞,躲在里面玩耍,洞里很黑。有个小秋伴说他从家里的饭屋里偷了一盆洋火,于是我们就拿出来划着玩。火光一亮,映红了我们几张淘气的脸,刺激又好玩。不过最终我们还是把那堆玉米秸堆给点着了,当我们看着火缓缓燃烧起来时,就鱼一般溜出,撒丫子跑了。“那场火可大了,呼呼地映红了半边天。”妈妈向我说时,脸上明显地饱含着对爷爷的感激。大火一侧站满好多围观的人,不知谁突然说了句:“三狗,四娃(我的小名)他们几个还在里面呢。”这话犹如晴天一个炸雷,把站在旁边的爷爷给震醒了,他沙哑着嗓子“妈的”大叫一声,喊着“四娃,四娃”就向熊熊的火里冲去,亏得几个人及时把爷爷拉住了,爷爷还死活地向火里挣,把几个“整劳力”都拽着七倒八歪,嘴里一个劲地嚷着:“孩子,孩子”直到有人咬着爷爷的耳朵大声喊:“四娃他们早就出来了。”爷爷这才静下来,颓唐地蹲在地上,脸腊黄腊黄的,嘘嘘的喘粗气。

    直到我懂事了就问妈妈:“爷爷为啥对你们那样凶?”“还不是你爸爸不是他亲生的。”妈妈哀怨地说。

    (三)

    于是我混沌的小脑袋瓜开始思考问题了:不是亲生的为啥还住在一起;不是亲生的就应该天天吵架?想归想,这些事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爷爷不光与爸妈吵,在外边的打架的事也时有发生:那天妈妈正在为我试穿一件新做的小棉袄。大街上忽然传来爷爷恶狠狠的叫骂声,我看到母亲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喂,你出去看看,老东西又在骂谁。”母亲神情不安地支使爸爸说。爸爸慌慌地出去。不一会,搀着气咻咻地爷爷回来了。我偷偷的从门缝里看到了爷爷的头上流着血,那一刻我心里恐惧又难过,只想大哭一场,可我已过了随便哭鼻子的年龄了。

    “为的啥事?”爸爸从爷爷屋里回来后,母亲问。“他被人打了活该,是自找的。”爸爸开始愤愤地叙述爷爷被打的经过:原来那天下午,爷爷在村口的“楚河大战”中,竟输给了对方一盘,这在爷爷一辈子的象棋生涯中是从没有过先例的。在对方的讽刺挖苦,洋洋自得下,爷爷憋着一肚子晦气悻悻离去。当他路过几个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时,看到了她们指手划脚,神神秘秘的说笑的模样,就怀疑是在笑话自己,就指名道姓的骂到人家的脸上了。人家这还让他,几个老太太掂着脚和爷爷论理起来。爷爷脾气爆燥,力气又大,胳膊一抡就把两个婆子撂得跟头咕噜,跌倒在地。叫骂声引来了她们的男爷们。爷爷这回可吃亏了:尽管他把手里的拐杖舞得呼呼生风,可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混乱中,他被飞来的一块半头砖击中了头部。血当时就流了下来。最后还是爷爷的几个棋友过来圆场,事态才得以制止。在大家的劝说下,吃了亏的爷爷一路上操娘绝孙的骂着回来了。

    母亲听了爸爸的叙述,幸灾乐祸地说:“这回没本事了吧,对我们倒蛮有能耐的。”爸爸不语。我却为爷爷的挨打,心里难过。

    (四)

    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到来。太阳升起老高了。我还留恋着暖哄哄地被窝,不肯起床。爸妈坐在炕沿上小声说话。墙角的炉灶上面的铁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不用看我也知道那里面煮着什么:那是用水萝卜和黄豆煮成的咸菜,我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如果是秋天花椒成熟的季节,摘一把鲜花椒叶放在里面同煮,那味道才鲜美哩。

    我躺在被窝里看着从窗棂的四方孔里射进来的阳光中,那些游动着的细微的尘埃,静静地听爸妈说话:“过年了,给孩子扯件什么样的衣裳呢?”妈妈与爸爸商量说。爸爸扭地头来,眨巴着双眼寻思了一会说:“今年时兴黄军装,也给咱‘胜’扯一身吧。”(胜是我的乳名)“我不要黄军装,我要扑克。”我突然接了爸爸话说。“瞎说,扑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妈妈黑着脸对我说。我“哼”地一声别过脸去,独自生闷气。爸爸用粗大的手掌抚着我的小脑袋逗我开心:“咱哪,今年给胜做身黄军装,肩上带三个钮扣的那种,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忘了,去年你不是嚷嚷着要哩?咱们的胜可听话了。”爸爸说着用一根手指在我肘下咯吱我,我还是绷着脸,高兴不起来。其实,我的莫名的悲伤全来自于母亲。母亲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一直影响到我内心深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的笑是很少的,就如她的哭一样。却也没对我真正发过脾气,唯有一次,想起来也是我的错。那次母亲因我而哭了。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我还记得清楚。

    (五)

    那年秋天过后,爸爸突然病倒了。腹部肿胀,恶心,呕吐,一连卧床三天,不吃不喝。这可把母亲急坏了,去医院又没钱,只好向邻家讨了一个治消化的偏方,又起了个大早上山采了一些草药在家熬制。中午,我看到妈妈端着一碗浓黑的稀粥样的东西服侍爸爸喝下,又破天荒熬了一小锅米粥。黄澄澄的米粥,香气喷喷,馋得我直咽唾液,不过我没向母亲讨要,我知道只有卧床的爸爸才有此资格享用。我悄悄走出屋,在天井里同妈妈刚买来的一对黄嫩嫩地小鸭玩。一会,我听到母亲在屋里喊我:“胜,你喝了它。”我看到床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碗黄澄澄的米粥,冒着热气,再看躺在床上的爸爸那张因生病而黑瘦憔悴的脸,我哽咽着说:“不喝。”就转身跑去,在一个角落里,我偷偷抽泣起来。妈妈一会过来了,她牵着我的手进屋,把我安置在一个板凳上,自己坐在床头,愁苦的双眼落在父亲那张昏睡着的瘦脸上。我看到父亲脸部的肌肉间隔性的在颤抖,喉咙里还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像在叹息。我刚止住的泪水哗的又流了下来:我心里不能随如山般健壮的父亲会倏然倒下。我看着直直躺在床上的父亲那张枯瘦的睡脸,我恐惧的想:爸爸会不会死了呢?这个在我幼稚心中忽然闪现的思想竟瞬间扩大、延伸,终于汇聚成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我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哭啥?”妈妈过去把我搂在怀里,轻柔哀怨地说。“爸,爸爸,会死吗?”我抬起泪眼胆怯地问妈妈。“小孩子,别瞎说。”妈妈猛得晃了我一下,又说:“爸爸生病哩,明天就好了。”“是吗?”听了妈妈的话,我心中宽慰了不少,却看到妈妈的眼神更加忧郁哀伤了。

    “乖,去睡觉吧。”妈妈把我送到与爸妈对面的我的那张小床上,服侍我睡下,又坐床边,机械地用手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渐渐地我的双眼模糊了。睡了好大一觉。醒来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煤油灯下,母亲正伏身在她枕边的那大枣红柜子上,她像在找什么。那个枣红色的的上了锁的大柜子,一直是我童年记忆中无法释然的谜;它似乎是与母亲连在一起的,只有母亲才有权打开那个“宝柜”因为钥匙就在母亲手里。其实那时我根本不能明白作为母亲那个年代的女人们,对只能盛些衣物、布料的柜子的特殊感情。结婚柜子是必做的,而且还是新的。就如现在要结婚的女人们必须有新房一样,即便现在我也有些迷惘。

      从被角的隙缝里我看着母亲每一个动作的细节:母亲弯了腰好一会,直起身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块绿色带有白花的绸缎料子。那料子我认识,是去年春上,爸爸在集上为妈妈扯的。为了这块价格昂贵的布料,妈妈与爸爸吵了一架。也因了这件料子,我们不得不在那个季度的生活费上大做文章了:我记得那个季度伴着我们生活的一直是水萝卜豆子咸菜,没见一滴腥油。而那件布料,妈妈也从没缝制衣裳。而今天晚上她又拿出来干什么呢?我百思不能其解,妈妈把那块料子抖开在床上,黑干的手在上面轻柔爱怜的来回摸了几遍,又重新叠好,用一块蓝布包了。然后抬起头来久久凝视着爸爸那张黑瘦、睡梦中的脸,那刻,我看以她一改往日的忧郁和呆滞,整张脸变得亲切、生动起来,但这种状态只维持了那么短暂的瞬间,又被更大更厚的忧伤和愁苦所替代了当我再一次醒来时,天亮了。我看到妈妈坐在床上,静静的像在专门等着我醒来,果不然,我一睁眼,妈妈就走过来急急地说:“胜,快起床,今天去你爷爷那边吃饭,我得去你大舅家一趟。”我这才发现妈妈今天早上是经过刻意收拾了的:她的头发梳得很滑顺,头顶还别了两个新卡子,脚上换了那双半口青布鞋,里面还特意穿了袜子。看着妈妈两头弄的新新的,真想笑,因为妈妈的褂子和裤子,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整个的一抹补丁摞补丁的灰黑色,新与旧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午妈妈回来了,神情依旧阴暗、焦灼,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又问吃了啥饭,我说煎饼卷鸡蛋。“噢”妈妈答应了一句,就去看爸爸了。这回她没抱怨爷爷做好饭吃,或是爸爸的病使他重心转移了。妈妈叫醒了爸爸喂他喝水。“你去孩他舅家了?”爸爸有气无力地说。“你咋知道?”妈妈问。“我这病不算啥的,靠几天就过去了,还麻烦人家,浪费这个钱。”“什么钱不钱的,人都爬不起来了,还说这个话。”母亲给母亲掖了掖被角,就匆匆出去了。一顿饭工夫,母亲回来了,后面跟着村里的王医生,他肩膀上背着个药箱子。我最害怕的就是医生和他手中那支明晃晃的疹人的针管。所以没等医生进屋门,我就躲在了里屋,不再露面,好一会待我看着母亲毕尊毕敬的送王医生走后,我才出来,轻悄悄地问母亲:“爸爸的病好了?”“哪有这样快,不过,快了。也许明天会好。”看着母亲几天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我心里的郁闷也倏然消失,并有了一种强烈的玩心。于是偷偷地从抽屉里拿出那用两根皮筋做的弹弓,出去了。我与我的小伙伴在大街上,胡同里追逐,嬉闹,玩捉迷藏、抓特务的游戏。正玩的起劲时,突然有一伙伴用手中的一根玉米秸把我的脸擢痛了。我一气之下,就掏出了弹弓,包了一小石块,拉满了劲,照那正在奔跑着的后脑勺射出“嗖,叭!”打中了。随后,我听到“哇”地一声,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哭起来,凄裂地哭声一时把我吓懵了。待回过神来,知道闯了大祸,撒丫往家跑。爸爸的病好多了。妈妈正坐在床头细心地喂他吃粥。见我满头大汗的进来,厉声说:“又去疯癫了,我说多少遍了,别跟着那些孩子在一块玩。看,把你跑的,快去洗把脸”我根本没心思听母亲的话,转身回到里屋,不安地在里面转来转去。我担心那家伙的脑袋有没有被打坏。也许不一会儿,他的父母就会找上门来。那可麻烦大了,妈妈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我心中的恐惧愈来愈大,就在这时,一个骂骂咧咧的女人的声音在我家天井里响起:“红胜,他娘咧,你快出来看哪,看把俺孩子那头给打的”我吓得两腿打颤,倏地一下钻到床下。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在大的恐惧过后,我竟坦然了,默默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判决。

    接下来,我耳朵里充斥的净是那破头孩子母亲的叽哩呱啦和那“家伙”断断续续的抽泣,间隙里我能听到妈妈一个劲地好脾气的赔礼道歉声。妈妈的声音变得异常的温和。床下的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妈妈在别人面前唯唯喏喏的样子,心中掠过一阵悲哀。如过一个世纪般长久,外面完全的静下来,我知道我悲惨的命运才刚刚开始,恐惧倏然间又袭上心来。终于沉静中的爆风雨来临了:我听到咣的一声门被踢开了。“红胜,你出来”妈妈气急败坏的叫着,忧郁的双眼向四处喷着怒火,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知道怎么也脱逃不掉被妈妈发现的命运,与其窝窝囊囊被她揪起来斥打一顿,还不如大度、坦然地面对一切。反正结果都是相同的。想到此,我从容地从床底下钻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规规矩矩地站在妈妈面前,直视着妈妈喷火的双眼,期待着那爆风雨浇淋“你”妈妈高举着手要落到我身上时,忽然被身后面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攥住了。爸爸不知何时站在了妈妈身后,神情有些憔悴,面色却好看多了。“这事你别管,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妈妈使劲地挣脱手臂,可爸爸的手如铁钳般把妈妈控制在身边,尝试了几次不能成功,也就不再反抗了,转过脸与爸爸默默地对视看了一会,把身子轻轻地伏在爸爸的肩头。从后面我看到母亲消瘦的双肩在颤抖--妈妈哭了。

    那次事件在爸爸的劝说下,我虽没受到妈妈的体罚,但我却用另一种方式惩罚了自己:偷偷地把心爱的弹弓扔掉了,并发誓从此不再玩它。因了这次事件,我们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又一次面临了难堪的境地。妈妈只好硬着头皮去舅舅家借了三斤鸡蛋给被我打破头的那家伙的家中送去,事情才告一段落。

    (六)

    值得高兴的是春节将要来临之际,母亲不但为我了做一身黄军装,父亲还为我买了一副带画儿的扑克牌。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无异于双喜临门。我穿上崭新的黄军装爬在床上玩扑克牌,心中蜜一样甜。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为了过年,爸爸妈妈不论白天、黑夜都在一个没有门的碾棚里,挨号推碾。有时我也跟着去玩。看着爸爸妈妈各用一根木棍推着一个巨大的石头砣在不停地转动。那谷子了、地瓜了、玉米了、高梁了就在它千百遍碾压下变成了粉末。由爸、妈不断走动的双脚带起的土雾在空气中升腾、迷漫、氤氲。即便在寒冷的冬天,我依然能看到他们面颊上滚动着的晶莹的汗珠。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天又下了一场雪,把山川、河流、树林,披上了一床白被。连我们这个卧在山脚下的小村也变成了一个童话中的世界,纯洁的让人感动。就在这样一个安谧的冬天,在我因有了黄军装和扑克牌而最幸福的时刻,我家出事了:那天早上,我被一个凄裂的哭声从梦中惊醒,当我看到爸爸裂开嘴,哭丧着脸对妈妈说,我爷爷死了时,我才知道那声音是爸爸弄出来的,妈妈惊恐地望着爸爸足有一分钟,才结巴着说:“真的?”突然也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其实我并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爷爷的死对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我在妈妈的督促下起了床,就开始一个人玩扑克牌。我总是有办法能把我虚拟的那一方打败。不知何时,我家的天井里悄悄地来了一些人:他们抽烟卷,阴郁着脸,不住地在原地走动,时不时的咬着耳朵嘀咕几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逐渐的多起来,天井里哜哜嘈嘈乱哄哄的像赶集。我这才意识到爸爸妈妈好久不见了。我怯怯地走出屋,在陌生的面孔里找那两张熟悉的脸。忽然我被一双手抓住了,抬头是妈妈,她伏身到我的耳朵上说:“你别乱跑,今天只管待在屋里”母亲很忙的样子“今天我们家来这么客人?”我好奇的看着妈妈说。“快回屋去,听话”妈妈不理我,瞅了我一眼就出门了。我悻悻地回到屋里,独自生闷气。我厌烦这些来我家的人。尤其他们一脸的哭丧样。是他们冲淡了我家因春节而带来的欢悦。本来今天早上我想穿那身黄军装,妈妈愣是没让穿;打算出去滑雪的,更是受到了斥责。心里憋闷,只好又拿出扑克牌来,不过这时不是一对一了,我一人对三,还是把对方打得一败涂地。不过我的兴趣始终提不起来。正在我无精打采地玩着扑克牌时,突然,天井里响起一片悲恸的女人的哭声,咿咿呀呀地语音缭绕尤如歌唱般。我从没听到这样的哭声,完全不像爸爸的哭声那样洪亮和铿锵。我正待出去看是什么人弄出的这种唱歌般的声音时,正迎着妈妈推门进来,后面跟上来的是三个白色的女人。她们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红肿的眼睛。“胜,不认得了,这不是你舅妈和你大姨妈、二姨妈”我用疑惑的目光在那三个白衣白裤的女人身上看了一会,终于在我的脑海中显现出了与这三张面孔相近的三张面孔,在妈妈期盼的目光下,我乖乖地叫了:“舅妈,大姨妈,二姨妈”她们并没如往常那样用夸张的亲呢、和蔼的动作和言语向我表达由衷的喜爱之情,并且一个劲地往我口袋里塞些好吃的东西。而此时她们只是哀愁忧怨的望了我一眼,示意性的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又与妈妈匆匆出去。此刻我才感觉到或许我家真的出了大事?“那么爷爷的死是真的了,人死了会怎样呢?是不是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人死了会疼吗?难受吗?”我歪斜在床上,小脑袋瓜里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一会儿双眼就模糊起来了。

    醒来时,黑夜早已降临了。家中的一切静了下来,昏黄的煤油灯下,爸爸妈妈在面对面的商量什么:“我要见爷爷!”我忽尔大声喊。他们同时停止了谈话,把目光投向我,两张沉闷的面孔,忧郁的双眼。第二天下午,我如愿地见到了爷爷。那天下午,天井里人更多,连大门外也摆上了桌子,大队里的矮个子书记,上口袋别一支明晃晃的钢笔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脸的严穆,公事公办的样子,胳膊下摊开着一个大白本子,上面麻麻密密地写满了字。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的“账房先生”我在熙攘的穿白大褂的人群里闲逛,忽然看到爸爸。他不知何时理的光头,额上还束一根白带子,脑后长长的飘带随风招展。他在爷爷的门口跪着,弯着腰,头抵在地上;两边立着的也全是穿白大褂的男女,额头上一律束着条白带,手中还拿着一根用高梁秸做成的“拐杖”他们静静地垂头肃立着,好象是在等待一个事件的到来。我正在胡思乱想时,从大门外急匆匆忙进来几个人,还一边吆喝着:“车来了,车来了。”这时安静的人群一阵骚动,几个“爱管闲事的人”又开始指手划脚的用最节省语言的方式支派着别人。我看到他们把跪在地上的爸爸叫到一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爸爸就弯着腰进了爷爷的屋,后面又跟进几个人去。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早站在我身边,她用胳膊捅了捅我说:“胜,不是想爷爷吗,快去看看,这是最后一面了。”我什么也没想就进了爷爷的屋。小屋里拥拥挤挤全是人,我从人隙里望向爷爷那个铺着黑毛毡的土坑:看到了。在一张黑色的棉被下,我看到了爷爷,不,应该是爷爷的胡子。因为他的脸被一张黄纸盖着,我只有通过那一缕干巴巴的向上翘着的黄胡须来想像爷爷那张脸。我真恨那张盖住爷爷脸的黄纸,要不是屋里有那么多张神情肃穆的脸,我想我会上去把那张黄纸揭掉的。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快换衣服吧,车在外面等着呢。”我正想着下一步要做什么时,妈妈进来牵着我的手出去了。“在这站着,哪也别去”妈妈嘱咐我一声,就到了别的女人堆里去了。这时我听到了大街上传来拖拉机的声音,我喜欢闻那个“铁家伙”身上散发出的柴油味,于是我出去了。看着那“家伙”的耳朵中冒着白气,不住地打着哆嗦,停在了我家门口。我想到了它或许与爷爷的死有关,而它那屁斗里铺着厚厚的稻草使我想到了软绵绵的床。“爷爷要睡在这里面吗?”突然,我的思想被一个凄裂、宏亮、震悍人心的哭声所打断:“我的爷唉”随着一声突兀响起,与之伴随的是咿咿呀呀的唱歌般的哭声。一时间哭声响成一片。人群里忽然分开一条路来,但见两个人抬着一扇门出来,上面平放着一个被卷。“噢,那不是爷爷?”我看清了从被头露出的那张脸,多么熟悉的,那僵滞的表情又令我陌生。他嘴巴紧闭着,两腮深陷进去,那撮胡须尖尖的翘起着,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黑毡帽,活着时没戴过死后却有了。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明的悲哀来。就“爷爷、爷爷”的大声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哭了。属爸爸哭得厉害,我看着他被两个男人架着哭成一团,连路也走不成了。如我想到的,爷爷被迅速地抬到拖拉机的后斗里,上又盖了一床被子,此刻的哭声最为悲切,男人、女人的哭声汇集在一起,此起彼伏,声势浩大;人人一律闭着眼,张着嘴,悲痛欲绝的样子,尤其爸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被两个人架着还向爷爷一下一下的扑去,不过,他是近不到跟前的,那两个男人死死的拉着他。

    车开动了,那哭声更大了,追随着它移动。司机突然加大油门向前驶去把那悲恸欲绝的哭声甩在了后面。爷爷被拉走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却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刚送走爷爷,春节也如期而至。村里到处迷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贴对联、放鞭炮,家家飘出炸肉蛋、炸丸子的香味。最高兴的是孩子们,大人忙年,他们才是真正的享受新年的主人;不但解了嘴馋又穿新衣、戴新帽,布袋里装满了鞭炮,手中拿一根点燃的香就出去了。新年过后,他们又开始跟在父母屁股后面走亲访友,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一年才能吃得到的那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母亲在未从家里出发前早就叮嘱了孩子,去了一定要吃饱,别饿了肚子。我也是经常得到妈妈的嘱咐,可面对那么一桌子人,我羞赧地象小姑娘样总也吃不饱饭,每每回到家里,我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妈妈总是骂我没出息,一副折了本的样子。由于爷爷刚过世,我家过年的气氛并不浓郁,特别是在外人面前总要谨慎地小声说话,不能太开朗,低人一头的样子。我并不感到怎么伤心,有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时,偶尔会想起爷爷,想起他牵着我的那双粗糙、暖和的手,会不觉得生出一丝空落来。有时忍不住寂寞,就偷偷跑到爷爷的锁着的门前,扒着窗棂向里瞅:除了一张黑糊糊的八仙桌和一盘土炕外,里面空荡荡的。“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想到此,我便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逐渐的,爷爷就在我稚嫩的童年里消失了。

    (七)

    爷爷的离去并没减轻我们生活的负担,因为春节过后,我哥哥就要上学了,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在前面我对童年的追忆里为何没提到哥哥,这是有原因的:哥哥白皙俊俏,尖下颌亮眼睛,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如一个女孩子,这与我生性泼辣、爱动的个性迥然不同。他一般是一个人安静的躲在一处玩耍,尽量避开爸妈和其他人的目光,这在我看来是一种胆小、怯懦的行为。有时他也喜欢牵着我的小手在天井里逛,可我总是甩开他的手跑出去找别的同伴玩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与生性胆小怕事的哥哥在一起玩。在同龄伙伴中,我喜欢尽可能的显示自己好玩、勇敢、善斗的性格。我们的村不大,前后有两个大队。与我同龄般大的伙伴我都认识,同样我的名字也被众所周知,连大人见了我,有时也微笑的摸着我的头与我打招呼:“胜啊,又要去哪玩?”“用你管。”我随口硬硬的一句,摇头晃脑的走了。

    自从哥哥上学的那天我开始了对他的注意(因为那段时间里,我的个性有所收敛,并且对于学校有着一种好奇,甚而敬畏的感情,哥哥的上学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我的生活)。那天早上,哥哥听话的背着妈妈为他缝制的蓝布书包去上学了。我亲眼看到妈妈在哥哥的书包里放了一个文具盒和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为此我仰慕的不得了。哥哥因此在我心中也变得高大起来,我知道从此我没有资格轻视他了。只有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才能去上学的。“我能去吗?”哥哥走后,我问妈妈“咋不能,可上学要听老师的话,遵守学校的纪律,你要改了好玩的毛病,老师才收你。”于是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好好向哥哥学习了。下午哥哥放学回来,进屋就把脖子上那只空荡荡的书包取下来,往炕上一放,低着头,嗫嚅着说:“妈妈,我不要这个书包。”“为啥?”妈妈停下手中的活问。“我,我”哥哥的脸都憋红了。“快说呀!你怎么了?”妈妈着急的说。“老、老师在课堂说我这个书包太大,能装下半麻袋粮食同学们都笑、笑话我。”哥哥腼腆的说完,低着头坐到炕上,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水,下意识地向那书包看了一眼:“嘿,也的确太大了,哪像一个书包啊!”“老师怎能这么说话?”妈妈嘟囔着说。晚饭后,母亲在煤油灯下开始改制那个书包。清晨醒来时,我看到在哥哥枕边叠放着那个蓝布书包,明显的小多了。哥哥上学后,我就不经常出去疯癫了。我央求哥哥带我去学校里玩。哥哥也乐意带我去,他总是牵着东张西望的我,拖拖拉拉地进教室。教室里课桌很高,我坐在板凳上还看不到黑板。学校给我的感觉是乱哄哄的,像在搅一锅粥。尤其是下课后,炸了锅般的吵闹。很多同学把笔记本撕了叠成各种各样的小鸟,飞机在教室抛撒,那半空中交叉飞行、翻滚垂落的小鸟或飞机不时的撞在同学们的头上、身上,引来不断的哄笑声。哥哥从没撕过练习本,更没叠过小鸟、飞机什么的,他宁愿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有时也像女生一样趴在课桌上暇想。哥哥知道我喜欢上学,有一回还送我一个笔记本,一支铅笔。笔记本上写着我的名字,是漂亮的钢笔字。哥哥告诉我是他请老师给我写的。那一刻我异常的激动,当我颤抖着小手接过它们时,我对哥哥的感情真正产生了。他在我心中不再是怯懦、柔弱,而变得崇高、伟大起来。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发觉大队的喇叭不再吆喝的那么起劲了,每天晚上爸爸也不去大队记工了。我问妈妈怎么回事,她说村里的土地分给个人去种了。粮食谁打的谁要,也能做买卖,挣钱了。“谁有本事谁使呗。”那天晚上爸爸抽着烟说,眼睛还在不住的眨妈妈对我说爸爸在想法子挣钱哩。自从分地后,春秋两季明显地粮食增多了。我可以经常的吃得到白面馒头。告别了高梁、野菜、草根时代的生活,玉米煎饼成了我们家的主食,粮食收的多了,劳动的时间却减少了。村里几个有头脑的人开始做起了买卖。听爸爸说那时全国都在搞基建工程,村里的刘福就托了在城里上班的姐夫的关系,贷款买了辆拖拉机在一个建筑工地跑运输,一车下来纯挣五、六千元哩!还有大队书记家也借钱买了磨面机,开了磨坊,一天挣个十几块,也没问题。几个机灵胆大的年轻人,也学了城里的时髦,穿上夹克衫,戴上蛤蟆镜,胳肢窝里夹一小黑包去外面闯世界了。还有一部分没关系、没能耐,不满足于现状的人也开始悄悄地做起了小买卖,我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爸爸天生不是做买卖的料,他卖过虾酱、收过铁、炸过油条、收过破烂可总是挣不到钱。最后还是妈妈一句话道破了天机:“你太实心眼了,不是做买卖的料。”爸爸听了,啥也不说,只是低头叹气。最终,爸爸认真了自己的能力,他开始依靠强壮的身体挣钱了。在妈妈同意下,他去了离家几十里路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去推土了。这种活爸爸完全能胜任,因为它不需要机智和语言,只要有力气就行。爸爸每月回家一次,这样爸爸回家的日子就成了我焦心的期盼。而每回爸爸回来,妈妈又会整整忙活两天:她需要为爸爸制办一个月的干粮。晚上,我坐在天井里的小板凳上看妈妈在饭屋的烟火中摊煎饼,哥哥上了学后也不喜欢见人,他在屋里温习功课。爸爸呢,就蹲在妈妈的旁边抽着纸卷的喇叭烟看妈妈摊煎饼。“我想买一辆自行车。”爸爸忽然对妈妈说。我听到了后高兴的蹦起来,大声叫着:“那好,那好,有了自行车就能天天回家了。”妈妈摊煎饼的手忽然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是该买辆了,只是咱们还没有钱。”“钱是人挣的,再干上三个月钱够了。”爸爸得到妈妈的同意,激动着拍着肌肉疙瘩的胸脯说。正象爸爸所说的那样,他买上自行车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在村里有自行车的人家并不多。

    那次爸爸一走就是三个月。当他满面春风的推着油漆锃亮的自行车回到家中时,妈妈正在饭屋里摊煎饼,哥哥在屋里做作业,我呢,在烦燥地用脚踢那只只会趴在地上睡觉的病恹恹的狗。那只狗是爸爸走后,妈妈赶集买的,最终目的是想它在家看门的。没想到它的加入只是增加了我家的生活负担,它连叫都不会,走起路来,夹着尾巴,摇摇晃晃的,让人可怜又气恼。

    “爸爸回来喽!”我第一个看到爸爸,大叫着跑过去,围着那辆自行车蹦来跳去。一会儿,哥哥跟在妈妈的后面也走了过去。“你这一走,就三个月,把我们娘仨都忘了哩!”妈妈哀怨地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妈妈在衣襟上擦了把手,轻轻地摸了摸那车把,问“多少钱?”“壹佰捌。”“噢,这么贵。”“贵,一点不贵。瞧,这是啥货,‘大金鹿’,名牌。”爸爸吹嘘着提起后车屁股在地上掂了掂,以向妈妈示意它的礅壮、结实。

    有了自行车爸爸就一天一次回家了。春节快到时,爸爸又陆续买了缝纫机、收音机。妈妈每次坐在缝纫机前舒适的为我们做着衣服时,我分明看到她脸上浮现着欣慰的笑容。我呢,开始迷上了听收音机,特别是在中午11:30,下午6:30的时候,我会准时的守在收音机旁听刘兰芳说的“杨家将”了、“西游记”了、“燕子李三”了好听的评书。

    第二年春天,我也上学了,书包不是妈妈缝制的,是爸爸特意去商店给我买的,草绿色的,上面还绣着“振兴中华”四个红字。我很喜欢那只书包,每天早上背着它,迎着朝阳走在上学的路上,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