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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疾病，是恶魔，是废物点心，是附骨之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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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我们小镇的名人，常常在大大小小的会场抛头露面。他好像天生是块当官儿的材料：摆起官架子来驾轻就熟，连走路都能走出为官者的轻重缓急；打起官腔来更是有板有眼，连嗓子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全不像现在的喜剧演员学太监说话那样滑稽，脸上还始终挂着平易近人的可掬笑容。
爸爸在位时，除了到镇上开会，就是回到村里继续开会。不同之处在于，前一种情况，他是听众，而后者，他是发言人。此外，他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地里的活儿，只有妈妈一个人拾掇。他一天接一天地在家等电话，等电话通知他再去开会。等电话的同时，他其实并没有闲着，电视机从早到晚地开着，多么无聊的电视剧，他都甘之如饴。这一点让我钦佩不已。一连几天没有电话打来，他就变得百无聊赖，仿佛生活突然失去了重心，担心组织上把他和他的疆土遗忘了。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太不注意平常的学习”这话他早已说得滚瓜烂熟。重复一遍，电话来了，他就得救了，两眼放光地夹起皮包，精神抖擞地推自行车出门，嘴里的小曲和着路上的尘土飞起来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
丟了工作之后，爸爸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干，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混混儿。除了看看电视，就只会异想天开地磨牙，成天琢磨走路时被一麻袋人民币绊倒，而不惜牺牲两颗门牙。接着就煞费苦心地研究这笔钱的用途，买多么漂亮的别墅，成立多大规模的公司。每次声情并茂地演讲完毕，他都会得意忘形地笑出声来。一不小心还上瘾了，一天不说上一段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农闲时，妈妈想来城里做个小买卖。眼看大街小巷都是烙菜煎饼的，活儿轻巧，一天能赚三十四块钱，就让爸爸打听哪里有卖饼铛的。这个时候，爸爸政治人物的好高骛远品质又能火上浇油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已经盘算着扩建二期工程了。
“我们今后要成立‘菜煎饼股份有限公司’，兼并全市的菜煎饼手工作坊，成为全国餐饮业巨头，和麦当劳公开叫板”全凭嘴一张，爸爸摇身一变商业巨子。妈妈说你现在有钱买饼铛吗？爸爸说这点小事还用麻烦我，叫你儿子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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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快人快语，是我小时候的偶像。曾有过一个人舌战村里三大泼妇的骄人战绩，而他现在刚过五十，一句话里却有三个词语使用不当，连津津乐道的电视剧和演员的名字都张冠李戴。过去的他谈吐幽默，妙语连珠，现在看来，不过是喜欢滥用成语而已。一不小心说顺嘴了，不知深浅的人还直夸他大智若愚。结果往往人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了，他还在莫名其妙地瞎琢磨，我刚才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吗？有一回，他把“世贸组织”的英文缩写“wto”说成了“wc噢”被我当场揭发，还拼命狡辩，说这叫“土幽默”人家爱听就行呗，不像你，和谁说话都直来直去，好像要把心挖出来给人家吃，也不管人家有没有胃口。
慢慢地，他就领教到了自己一张快嘴的厉害。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和一个同僚说镇上一个领导的坏话。说着说着，两人就打起来了。原来那个领导正是对方的亲戚。爸爸没过多久就被罢了官，他打自己的嘴，大骂活该。
对我来说，这都算不了什么。要命的是，我也渐渐变成了一个“长舌妇”居然有过之无不及。这无疑都是拜爸爸所赐。我的话真他妈太多了，说得满嘴炮火车，自个儿都刹不住闸。阿谀奉承的话说说无妨，顶多让人肉麻，动手术不觉着疼，礼多人不怪嘛；可咱走的偏偏是尖酸刻薄的路子，大路朝天，一马平川，杀人无影，伤人无边。尤其是和姑娘们在一起聊天，俨然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脱口秀”节目，闹得最后没人愿意和我谈恋爱，说我不懂得倾听。也有个别姑娘夸我来着，说和我交流太轻松了，她们从来都不用考虑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都替她们抢着说了，基本上都是我自问自答。
妈的，我越来越像爸爸了。我真的是我自个儿的爹吗？
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迈着爸爸的八字步，走在爸爸难看的背影里；用爸爸装腔作势的口吻，说着爸爸滚瓜烂熟的方言；扯着爸爸的嗓门，咳着爸爸的嗽；挺着爸爸的鼻子，哼哼着和爸爸鼻腔体积相同的气流；睁着爸爸色迷迷的双眼，张望着爸爸目光中的漂亮姑娘，活跃着爸爸的脑细胞，滚动着爸爸龌龊的念头
这简直糟糕透顶，让我失望至极。有一回，我抱着一个姑娘，居然感觉是爸爸这个老东西在抱着她。我像一个站在他们两人肩膀上的天使，无可奈何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最后，我一把推开了那个姑娘，好让爸爸停止对她耍流氓。
我无论如何都要逃脱爸爸——这个恶魔的控制，逃脱爸爸——这种疾病的纠缠，脱胎换骨，死而无撼。可我即使粉身碎骨，还是会看到爸爸一脸无耻的笑容，在眼前甚至脑海里浮现。因为我们的身份早已发生重叠，而我的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
3
妈妈受伤住院了，是爸爸的间接伤害。吊儿郎当的爸爸顾头不顾腚，难得下厨做了一回饭，杯盘狼籍，油瓶打碎不说，菜刀顺手往案板上一扔，大半截悬在空中，居然没掉下来，妈妈从旁边挤过，蹭了一下，飞刀直下，一下切在脚面上。爸爸嬉皮笑脸地背起妈妈去医院，同时打翻了刚刚煮好的一锅汤。
我简直哭笑不得。前一天，他刚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中国的憨豆先生”我对这个欠揍的“憨豆”说：“你要不是我爸爸，我真想抽你丫的！我他妈最烦你这种人！”
为了照顾住院的妈妈，爸爸搬来城里，入住我的单身宿舍，这极大地影响了我带姑娘回家，开展恋爱活动，感觉非常不爽。这还倒罢了，难以容忍的是，他的快嘴又派上了用场。每天除了到医院陪护妈妈，就没完没了地向我“逼婚”
说咱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再耽误下去就只能打光棍了；说成天和那些网友热闹着玩儿，连一个也成功不了；说咱也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为什么都是人家姑娘抛弃咱；说见了女人要摆出男人的架子来，别没点儿骨气一见面就扑上去
三番五次举封神演义里土行孙追邓九公的女儿的例子来开导我。我抬杠说，你让土行孙现在来泡个妞试试，不天天陪人家上床，你都别想留住一个姑娘。三番五次指着正在播出的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说咱找个这样的不行吗？怎么就碰不到呢？怎么就没那能耐呢？我都给气笑了，说你知道人家都什么身价？你就胡说八道！她们他妈哪个出场费不几十万？
我又反过来开导他，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上赶着替我着急吗？我算是明白了，这儿子找女朋友啊，就是当爹的开始第二次恋爱。他百折不挠，不甘示弱，摆出一大堆为人父母的责任、义务之类的鬼话，把我说急了，直接撂他一句话：“你急等着扒灰？！再他妈逼我，咱就断绝父子关系！”
他不吭声了，我乘胜追击：“让我结这么早的婚，等将来和你一样背着老婆在外面乱搞吗？”
“我不管你将来怎么样？咱现在必须有个人攥在手里，还不是怕你找不上，将来再抱怨我没操心！”
“我的信条是与其婚后勾三搭四，不如婚前左右逢源。”
“好，好，你就玩儿吧，别玩出一身病来，咱家里没钱看！”
“你说什么呢？玩什么？什么病？一说到男女关系上，你就满脑子龌龊想法！真他妈无聊，我以后有什么话，再和你说，我就是他妈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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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是镇上的名人，因为他的桃色新闻铺天盖地。据说一个男人年轻时的荒唐他都有所涉猎。
他是个有前科的老流氓。他抛给我的童年，是一片昏天黑地。印象最深的，就是攥在妈妈的衣角，跟在她身后颠沛流离，因为无家可归。一次又一次婚变，皆因爸爸又和村里的哪个女人勾搭上了。
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和村里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搞上了。让不懂事的我给人家送信，送好吃的。我傻傻地做着帮凶，却浑然不觉。他让我叫那女的“妈妈”却让我叫妈妈“阿姨”我乖巧地遵照他的意思行事，只为了能得到他的夸奖，但却总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好吃的离我而去，口水直流也没我的份儿。
等我上了大学，妹妹还小的时候，他居然又和刚嫁到村里的一个新媳妇搞上了。有一回，他的钥匙丢在家里。我拿它捅开了他的一个小抽屉，翻出来一个毛线手套，从里面掏出一沓照片来，他一脸幸福地搂着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他们一起面对照相机的镜头时的情景都感到无地自容。
我避开妈妈，拆穿了他。他摆出一脸沉痛的表情请我原谅，却说了一句更加恬不知耻的话。
“那还不是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有一回说咱村里，除了大水的媳妇，你都没看上眼这也影响了我，影响了我的审美啊”
“你真他妈够无耻的！我还说巩利漂亮呢，你去勾搭一个试试！”
我对妈妈隐瞒了他不少事情，要不然这个家早他妈散伙了。
我的毒舌喷出的全是怒火。“现在你倒拿出父亲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冲我指手画脚，开导我如何谈恋爱了。现在你倒想起为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来了，真他妈可笑，看看咱身上的屎擦干净没有！我他妈乱搞，也不会等到结婚以后”——这也许是我从他身上汲取的唯一教训吧，伤害谁也别伤害了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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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改不了吃屎。多年以后，爸爸终于又栽在我手里。上个月，他的手机扔在家里充电。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接了，没出声。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三十四岁的声音在喊：“你在哪里？我想死你了！”
我一口气骂开了腔：“你他妈想谁？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贱货！想你爸爸了是吧？背着你妈妈，和他一起生个弟弟吧！”
他回到家，对这个号码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冷冷地说：“咱要想多活两年，就悠着点儿。老枪老炮的，都歇了吧！”妈的，我感觉自己恰恰摆出了一副爸爸的无耻嘴脸。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混蛋一直都没闲着。一个月后的今天，单位安排我出差，去采购一批电脑。早上出门时，和爸爸说了，明天回来。不料钱包在客车上被偷了，窝了一肚子火，赶回家时，正是下午两点。
开了门，看见我卧室的床上，铺着爸爸的一床被子。早上打开的窗户，也关上了。客厅的桌上，是两杯白开水。我的头皮一下绷紧了。妈的，带到我家里来了。非抓他们个现行不可！妈的，跟我带姑娘来家里玩儿时干的一模一样。人都他妈跑哪儿去了？
爸爸刚巧从外面进来。我说人呢？他一脸慌张，说什么人？我说少废话！他嬉皮笑脸地骂了我一句。我指着桌上的两杯茶，说这是给谁倒的？他打个哈哈，说是你二叔来看你妈。我说不可能，你们都喝茶叶，从不喝开白开水。
他不说什么了。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还有再追查下去的必要吗？把天戳个窟窿又能怎样？
一个人进了卧室，不再搭理他。他却出了门，撒腿就跑，跑向了公厕的方向。那淫妇肯定上厕所去了，他要去通风报信。算了，算了，老子不管你们的鸟事！真他妈无聊
一直恶语相向，一直没有给他好脸看。爸爸却依然低眉顺眼的样子，我对他羞愤而死简直不抱任何希望，果然过不了几天，他又变得神气活现了。
有一刻我真想宰了他，但却发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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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这种病毒已经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我是他的下一代啊，想要铲除它，就只能干掉自己，现在就可以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