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和结束

丁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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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楼下被他拦住的,他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他说:你是严讷吗?我点点头。他说: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很喜欢。但可惜从三年前开始我再也没有看过你的新作品了。我说:是的,我现在在一家公司作广告文案。他说:我知道,否则我就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了。我问:你找我有事吗?他说:我写了个东西想请你看看,指导一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在一起的几张纸,递给我。我展开看看,好像不长,就站在楼下看了起来。

    一、张伟强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记住郑波这个人的,他不过是陶艺班的一个普通学员。我应该很早就看见他了,但那就像我站在大街上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一样,他们的面孔在我面前闪过,但未必能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郑波也是这样。

    所以那天郑波忽然说要请我吃肯德基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当时学员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一个人在收拾东西。这时郑波过来,说: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抬头看见一个白皙秀气得像个女孩子的家伙在和我说话。我点头说:好啊。于是他就帮我收拾,然后我们来到楼下的肯德基。

    可能你还没有注意过我吧?他这样对我说。我点点头,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郑波,郑成功的郑,波浪的波。我呵呵地笑了:这两个字的解释和你的形象不怎么合拍啊。后来我们随便谈了一些东西,就各自回家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郑波从此以后就天天在教课结束后帮我收拾东西。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因为我性格比较粗,不是太喜欢有点娘娘腔的郑波。但我也不好意思怎么拒绝他,就这样我们慢慢熟悉起来。在教完最后一课的时候,我对所有的学员说:我们能够因为喜欢陶艺聚在一起,这是一段缘分。或许你们中间有很多人最终会忘记这段时间,忘记我这个人,但不会忘记凝聚着你们个人感受的陶艺的。让我们一起完成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作品。

    那天郑波做了一个巨大的立着的烟斗送给我,说是留作纪念。

    本来郑波应该像我教过的其他很多学员那样慢慢地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但在半个月后我惊讶地在我门前看到了郑波。他说:张老师,还记得我吗?我说:当然记得,你是郑波嘛。我的记忆没有差到那种程度。你找我有事吗?他摇摇头,说,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困惑地把他请到了家中。他在我家里环顾了一下,摇摇头说:张老师,你的家够乱的。我说:单身汉都是这样。你以后不要叫我张老师了,我不过比及你大几岁而已,叫我老张好了。他点点头。

    那天我留他下来喝酒,然后我喝醉了,因为我小看了这个秀气的家伙。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我洗了把脸,然后惊讶地看到家中焕然一新,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郑波,但后来我还听说过一次郑波的名字,那是一个女孩子到陶艺班报名,她说是郑波介绍她来的。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她和郑波长得很像。我问她是不是郑波的亲戚,她说不是。

    然后郑波就在我生活中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吧,总是毫无预兆地开始,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结束。

    二、小曼

    我认识郑波是因为又一次相亲。在记忆中我相亲的次数大概有四五次了,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几次相亲的对象对我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过分腼腆。其实我只是和他们无话可说而已。

    郑波是一个清秀的男孩,我们坐到一起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一起惊呼,说我们两个长得真像。那个媒人甚至说这是夫妻相。我后来仔细看看,觉得确实有点像。说真的,如果不是那个媒人这句倒胃口的玩笑,我说不定不会拒绝和他交往下去,他不是一个讨人嫌的人。他的安静甚至很能引起我的好奇。

    那次见面后,我给父母的解释是:我们两个都是同一类型的人,都比较闷,当然不能在一起。我父母长叹一声,说是把我惯坏了。

    然而,这个世界有时候是太小了。一天我一个朋友新开了个陶吧,我给她送了个花篮表示祝贺。然后就在那里闲聊。那天第一个客人居然就是郑波。郑波解释说他正好从这里经过,看到新来了一家陶吧想来看看的。我说你还会陶艺?他点点头说:刚学了没多久。然后我就看他开始制陶。他做了一只水罐,然后说:送给你。

    后来他就拎着这只水灌陪我逛街。他给我讲他的生活,讲他童年,但讲得更多的是陶艺。后来我们又约会过几次,我发现自己被他迷住,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上他了。在他的面前我那样放松,没有任何戒心,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汪清水,透明清澈,一望到底。

    后来他看我对陶艺也感兴趣了,就把我介绍到了一个陶艺培训班,在那里我认识了教陶艺的张伟强。

    张伟强是一个和郑波完全不同的人,长得高高大大,有着粗枝大叶,直通通的性子,仿佛他的敏感全部倾注到了陶艺中,所以在生活中只剩下一些未经磨砺的东西。

    我第一次被他吸引是在他完成了一个作品之后。我看到他盯着自己的作品眼中露出痴迷的神色。他的左手支撑着右臂,右手顶着下巴,就那样站着。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可以如此专注于一样东西。我记得我的心一跳,忽然希望自己变成那个被他盯着的陶器。

    后来这个愿望成为了现实。在我学习结束的那天,他叫住我说:小曼,我想请你喝茶。于是那天在茶楼,我成了他注视的对象。

    一切来得如此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就坠入了爱河。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爱和被爱。相比在张伟强身边小鸟依人的感觉,我才知道,原来我对郑波的感觉根本就是一种姐妹,或者是兄妹之间的那种感觉。事实上我在张伟强身边从来没有获得过在郑波身边的那种放松感,因为我太在乎他了。

    当我在热恋中偶尔回头看时,我才想起自从那次他把我带到陶艺培训班楼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他停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于是郑波就在我生活中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吧,即使有蓄意的开始,也不会有意料中的结局。

    三、郑波

    我曾经绝望过,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但后来我知道了,我来,是因为和这个世界有约。我只是如期而至,最终我会如期而去。我和每一个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眼里我的不同不过是我的表象。我爱男人,我的同性。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

    我之所以学习陶艺,其实不过是想找到一个表述自己思想的载体而已。在这之前我尝试了写作、美术、音乐,等等。我每一次都能够在其中沉迷一段时间,用自己敏感的心去触摸这个世界。陶艺,在我看来不过是又一次新的沉迷,而过一段时间我又会从沉迷中逃脱。

    我眼里的张伟强犹如一块岩石,粗糙却有质感。我在角落里看他制陶时的专注,并为他的专注感动。一次,当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皱眉看着自己的作品时,我多么期待自己成为他专注的对象!他的脸在烟头的明灭中明灭,释放着光泽,我感觉自己的手变成了那香烟散发的光,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只是,我觉得他抽的不应该是香烟,而是用烟丝填满的烟斗。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主动约他一起吃了快餐。他显然把我当作普通的学员,对我没有任何感觉。但能有一次交谈,我已经很满足了。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然而,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与他接触的欲望,所以我一次次在课后留下来帮他收拾东西。

    在教完最后一课的时候,他说:我们能够因为喜欢陶艺聚在一起,这是一段缘分。或许你们中间有很多人最终会忘记这段时间,忘记我这个人,但不会忘记凝聚着你们个人感受的陶艺的。让我们一起完成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作品。

    虽然这句话他是对所有学员说的,但事实上我觉得他是对我说的。只是我想的和他不同。我也许会忘记陶艺,但绝对不会忘记这段时间,忘记他这个人。那天我做了一个烟斗送给他。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无法遏制地想念他,甚至有再报一次名参加陶艺班的打算。但我放弃了。我只是暗中跟着他,希望了解他的一切。很快,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也知道他生活简单得让人惊讶。但对我最致命的诱惑是我想了解那个关在自己家中的他。每当我看到他进入楼道,听着他的脚步声在二楼停住,打开门,再砰地关上门时,我才发现我被他关在门外,属于不同的空间。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提前在他门前等他。我颤抖着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他说当然了,你是郑波嘛。我的记忆没有差到那种程度。你找我有事吗?我摇摇头,说,只是想来看看你。

    当我跨进那个我想象了无数遍的房间时,我发现那里和我想象的一样:乱。不过我的目光在屋子中搜寻的其实是那个烟斗。我多么希望那个烟斗被摆在一个显目的位置,比如床头什么的。但是我没有看见。

    后来我们一起喝酒。当他有了醉意的时候,我和他谈起了张国荣。他说他也很喜欢张国荣。

    要是他不是同性恋,或许我还会更喜欢他。但我觉得同性恋恶心。他还这样说。

    其实我知道这是可能的说法,或者准确地说,是可能性最大的说法,但我还是忍不住落泪,毕竟这不是我期待的答案。我当时有点认为他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提醒我不要有什么想法。但很快我知道不是这样。他没有这么深的心思,而且他转眼就醉倒了,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我给他喝了开水,擦了脸,费力地把他拖到床上。我看着他脸色通红地睡去,嘴里偶尔喃喃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我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说:永别了。

    但事实上我是在把他的狗窝重新打扫一遍后走的。打扫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纸箱中我做的那个的烟斗。我把它擦擦,摆在了床头。然后我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直到天亮。

    当我出了他的门,重新把自己关在门外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流下了泪。我想,或许我永远不能出现在他身边了。

    但生活总是难以用常理推断。我看到了小曼时,觉得又有了新的希望。

    我的亲人们不知道我的爱好,他们总是一次次帮我介绍女朋友,小曼就是其中一个。那天我惊讶地发现小曼和我那样像,仿佛是另一个我在向我腼腆地笑。我忽然为自己的一个想法冲动起来。

    但事情并不顺利,小曼没有认可这次相亲。于是我开始像跟踪张伟强那样跟踪小曼,寻找和她交往的机会。这个机会在我看见小曼带着花篮走进一家新开的陶吧时出现了。现在我想,这或许真的是天意。

    就这样,当我随着小曼进了陶吧时,我们有了一次偶遇,有了一次一起逛街的机会。我拼命地说,说自己的一切,说得更多的是陶艺。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说那么多话。后来,我发现自己吸引住了小曼。其实,如果小曼不是小曼,或许她会成为我很好的一个姐妹。但事实上,她将要成为我的一个替身。

    终于,在一个适合的时机,我把她介绍到去了张伟强的陶艺培训班。我没有陪她进去,但我相信,他们两个人会有故事的,而我的故事将要结束。我甚至赶紧换了我的手机号码。

    我从此再也没有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我相信他们也会慢慢忘了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生活中我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要我告诉他们,那我会说:生活就是这样,有一个蓄意的开始,有一个蓄意的结束,如同生死。

    我看完了这篇短短的小说后,把它还给那个年轻人,我说:还行,虽然谈不上什么新意。那个年轻人笑了,把它收回自己的口袋。他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我想跳个舞。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当然了,这个舞是为了昨天的你明天的我跳的。

    说着,他伸展了他修长的四肢,做出舞蹈的动作。他的四肢柔软纤细,动作起来颇有些舞蹈的味道。但我却皱眉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慢慢地,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抽身从人群中出去,回头看时,那个年轻人正朝着我这边微笑,只是一直没有停止舞蹈。

    我匆匆上楼去,进房后打开窗户,探头看去,那个年轻人依然在人群中独舞。这时他身后的夕阳暖暖地为他打出一个橙黄色的背景,余光涂抹在他的身上,仿佛上了一层油彩。后来小区的保安过来,把他拖走。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他挣扎间又朝我这里笑了一下。

    我呆立在窗边,一直到我的妻子回到家拍了我的肩。她说:你在干吗呢?我说:有个人在跳舞。她说:是啊,我听说了,是个疯子。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又说:听说他的名字居然和你的一样,也叫严讷。

    我一愣,说:他叫严讷,那我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