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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静静地，俯视着在雨巷里经过的伞，有黑伞，有黄伞，还有几顶旋转、跳跃着前进的花伞，伞底下愉快的笑声，到了远处还断续如缕地传来，与摔在石阶上碎裂、跳溅的水声糅合在一起。
一阵风吹来，把雨声、笑声吹进我的窗户，雨丝濡湿了我的窗帘，和彻夜站在窗台的那盆兰花。这个早晨，闲逸，又清凉。
我离开有点潮湿的竹枕，飘到窗前看山。
雨雾里的山，象几个绿袍的姑娘，还围着淡色的纱巾，风吹得纱巾晃啊晃啊，仿佛她们正在走着，还呢哝细语。雨，真是个美术家。
我躲在兰花的叶子背后避雨，兰花轻轻地香着，让我遐想起山坡的栀子和池塘的睡莲，也都已醒了么？
有一把红雨伞从店铺旁的那个路口转过来，隔着雨，我看见裙子的一角和白色的凉鞋。哦，那不正是我懒散着、寂寞着渴望的女子？红伞经过我窗下时我冲到伞下，停在她的背后，冰凉的伞骨撑着伞下淡红的光。
是我熟悉的发丝一样的雨，是我熟悉的，雨一样倾在肩头的发丝。
我的心，随着她轻快的步子起伏着，我听见她的呼吸，却不敢绕过去看她的脸。逆着路上雨水汇聚的细流，我们一起朝山上走去。青青的屋瓦，青青的路石，青青的桥苔，青青的树枝，在青青的挤在路边的草丛里，我看见了第一朵小花，这一路的芬芳就要来临了。
我有点慌，几乎退出伞时，让一大粒雨滴砸在了背上，哦，凉意沁透心胸，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我刚刚按捺住慌张，那女子的步子却开始急切了，拾级而上时左顾右盼，我能看见她仿佛透明的耳垂，和细大的耳环前面粉白的脸颊。她的睫毛长长地翘着，让雨沾湿了，挂着闪闪的光。她也和我一样，来寻找那些散落在树林和草丛中的芳香么？那些几欲忘却的芬芳，一直在梦境里飘忽不定。她们曾陪伴我度过微风的春天、急雨的夏日，离别的深秋，归于沉寂却又难眠的寒冬。
一缕头发嘶地飘起来，在我的胸前散开，丝丝轻刺着我的记忆，有些酸麻，也有点痛。
这已经走到了哪儿？是山坳的松竹林么？
那奇异的树林，竹叶刷刷地互相抚摩着，松脂的清香和青湿的泥土味混合起来，新鲜又苦涩。哦，已是经年了，我曾捧着兰花的芳香经过。我顾盼着搜寻着记忆，某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的头顶凹着，盛着泥土和小草，今天，该是正湿淋淋的铁青着脸吧。
她在石块和草丛间曲折地轻跳，时而停下来，无着地旋转起雨伞，让水珠四射；时而面对一石一草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时而高兴地唱出声来，把手掠着头发。
在一片草坪的中间，她停下来了，停在了我最不愿停止的地方：那前面就是兰花圃，芬芳正在那里荡漾着记忆里，在四周的林梢飞舞的笑声，轻巧的沾着泥巴的小手，一把小铲子和锄头，聚在小鼻子尖上开会的汗珠们我曾在那里追逐过飞虫，依偎过兰花，亲吻过小草肩头的晨露，又枕着你裙里的温柔睡着，那只凉凉的小手，画了我一脸泥巴。
你还记得我吗，兰花？你还记得吗？那些青春的日子
我的心，在徜徉里就要醉了。
顺着潮湿的目光，我看见那女子的发梢和肩头也已湿了。
突然，这温和而愉快的旅行就结束了，她没给我留下任何思考和准备的空间，就倏地收起雨伞，那样仰着脸，沐浴在穿过树和竹的枝叶洒下的雨里。而我，只能拼命闪躲着突如其来的雨滴，飞舞着，起伏着，迂回着向树林的深处冲去。我无法抵抗没有遮蔽的雨天。石头、草、竹子、花、树，看着我疾飞，看着我飞逃的舞蹈。那是怎样的一个个瞬间啊，空气在耳边嘶鸣，我不停地撞着前面的雨滴，上面下来的雨滴又砸在我的脊背。下沉，再冲起。我的眼前模糊了，只有激动替我把握着方向。我不信，也不服，我不愿就这样被无情击落。山冈曾经记录，我离开的那一刻，和那一刻的无助，却在飞翔。
我惊惧着、躲闪着、寻觅着，飞啊飞，几乎用尽了力气，竟也未能回头望一望她。
我累了，疲倦里的本能引导着我，停靠在一棵树的胳膊下面。它雨水浸泡过的皮肤那么多皱纹，淅沥滑落的水珠，也流过我的胸口，辨不清凉热，象辨不清凉热的眼泪。我的心跳和雨声交织着，激荡在耳鼓。
潇潇的雨声里，我悄悄地伏着。我知道，已经离兰花圃很近了，我已经能够闻得到飘渺蔓延的芳香。我想飞过去看看，却没有动，我想等着踩着草泥的步子吱吱地走近，想等到雨停。等着，等着，雨和我破裂的忧伤一起下落，我几乎在芳香里面睡着。一度，我的瞳孔静得涣散了，没有光，没有目标，思索仿佛陷入混沌，恍惚回望，经过的路上也已经没了痕迹。我想起红伞，和她肩头的发丝，手，耳环，脸颊，白凉鞋。哦，味道呢？她的味道呢？是我没有注意，还是淡忘了？
我和她一起走过了青葱的山冈，一起跳跃转折、低吟轻唱，一起静，一起思考，几近耳鬓厮磨、衣袂纠缠，却忽略了、丢了她的味道？或是因为，芬芳酝酿得太久，她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味？
渐渐的，树林里悄无声息了，天色也逐渐暗下来，几只鸟儿扑扑地从上面飞过，不言不语，雨停了么？还是，我真的已经睡了？
这样过了很久，我又在早晨醒来。我动动我的肩膀，却几乎睁不开眼睛，在睫毛中间，曙光如箭，射进树林的帷帐，我随着虫、草的呼吸和鸟儿的歌声漂浮着。叶子都睁开眼了没？
还是那个清凉的竹枕，还是窗台那盆兰花的清香，半掩的窗帘上蜡染的浅浅松影晃动着。只是一个梦？
我侧侧身，舔舔枕边的水珠，是昨天的雨，还是今天的泪痕？
我毕竟是如此愉快地醒来了，那宽广的愉快，不仅因为我从对面闪亮的窗玻璃上看见了朝阳，还因为我从窗台那盆兰花的清香里闻见了春天。
前几天在朋友处留言：“我愿我青年不去，永远拥有能美化记忆的心灵”记忆是美好的，象我脑海里那点点芬芳，在平静的时间里就飘在身边，慢慢浓起来，闭上眼，享受。那梦境一样的一天，就是我的梦境，那永远的芬芳，就是我珍藏的记忆，那红伞，也许是我们年轻时候的誓言，那女子，也许只是存在于幻想里的美好“我”就是我记忆里一只灵巧的蝴蝶，从来也不愿与芬芳别离。
我愿永远享有芬芳，享有愈久沉香的记忆，即使华发的我归去，她们也从不稍离。
于二00二年五月四日改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