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神出 第二节

斐济科尔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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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朝堂,甲鼎帝在自己寝宫外的“逐鹿园”里设宴与闾伏共饮,并请了皇后与太子乙壹到场一同饮酒。

    甲皇后抱着已经醒来的婴孩,看他一双灵神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快连心都被他看了去,不由得连连赞叹:“没想到荣安侯小小年纪就长得如此俊俏,长大了必是个绝世美男子吧。”

    这话与甲鼎帝之前想的不谋而合。

    年仅六岁的太子争着要抢孩子,皇后没办法,只好将太子一同抱起来。太子看着看着,出其不意地,一口亲到婴孩脸上。婴孩吓到了,“哇”的一声大哭,太子也吓得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乙壹,你还小,不懂男人的温柔之道。你要亲他,不能强来,要让他舒舒服服,尤其不能吓坏了他,这样只会让他越跑越远… …”甲鼎帝烈酒下肚,口里调侃,毫不忌讳。

    皇后道他小有醉意,又正好全国大胜,也任他去,一心一意去哄孩子;太子年幼,不懂父皇所指,只让婴孩哭得心都慌了;比具在一旁伺候,掩嘴偷笑;闾伏陪在皇帝身边,身为臣子,不敢随便说话;四周的御侍更不敢说话;只有一直跟在后面的孩童,看见小主人哭得厉害,竟然冲上前来想把主子抢回去。

    他这一动静吓了在场的人老大一跳。比具甚至被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两个御侍反应神速,立马跳上来按住孩童令他跪在地上,力度之大,让孩童面容扭曲,泪水直流而下,张大嘴巴竟然一声也叫不出来。

    闾伏急忙止住御侍的进一步动作,跪到皇帝面前道:“陛下!他是个哑巴!”

    甲鼎帝看皇后太子安然无恙,连倒在地上的比具都爬起来了,才淡淡地开口:“看出来了。”挥手让御侍退去。

    孩童依然紧盯着皇后怀里的婴孩,见小主人慢慢静下来才顿悟自己刚才的鲁莽之举,马上对着皇帝“咚咚咚”地叩头谢罪。

    皇帝冷笑一声:“样子长得不好看,倒是挺机灵的。免了吧。”

    闾伏把孩童扶起,检查了孩童手臂,并无大碍,心里松了口气。

    皇帝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是仿若这才想起般,问道:“你此番回程,一共花了多少时日?”

    闾伏道:“回禀陛下,整好二百天。”

    甲鼎帝点点头,看看皇后怀里的婴孩,笑道:“朕还说呢,想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曾随先帝到外疆探察地形,来回也不过半年,而你这次回程竟然拖了半年多,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小家伙。”看着看着,又不禁伸手去抚摸,逗得孩子笑起两个酒窝。

    甲皇后忽然问道:“这孩子满岁了吗?”

    “回皇后,九个多月。”说着这话,闾伏脸上隐隐有种落寞。

    皇后叹道:“九个多月… …离开他母亲的时候才三个月啊?这孩子的母亲一定——”突然止住,暗地观察皇帝脸色,九五之尊只是沉默地喝酒。

    而皇后的叹息似乎触动了孩童的神经,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低低地抽泣。

    皇后知道说错了话,连忙向皇帝说道:“陛下,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臣妾还是先带太子回寝宫吧。”

    皇帝把酒杯放下,轻轻一笑:“皇后真乃朕的好皇后。去吧。”

    “谢陛下。”皇后便带着太子和婴孩,在两个御侍的护卫下匆匆离开。

    孩童一双小眼,担忧地看着小主人离开。

    诺大的园子里,除了一个太监头子,远远近近的八个御侍,和一个挂着泪痕的孩童,就剩下君臣两人独自面对。

    甲鼎帝玩弄着酒杯,忽然又一笑,对闾伏说:“闾伏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

    闾伏低着头听训。

    “你呀,良心泛滥,都成灾祸了。”皇帝语气淡漠,言语却像一根钉子。

    闾伏苦笑,就知道瞒不住主子。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独自笑起来:“有的人,你想让他掏个良心出来,那比登天还难,可你呢,良心满身都是,无论走哪都得留下一颗,像洪水似的,就怕淹不死人。有时候,朕就特别痛恨你这良心。你知道么?你这良心看在朕的眼里,就跟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情意一样,别的不怕,就怕男人到处留情。”

    闾伏惶恐了:“陛下,臣——”

    皇帝摆手阻止,让他听下去:“不过,女人留不住男人的情,可以留住他的心,你知道秘诀是什么?”

    闾伏摇头。

    皇帝一脸的高深莫测:“那就是替男人分担他的压力,让男人无论走到哪都离不开女人。因此啊,无论朕多痛恨你那泛滥的良心,还是得替你分担压在你良心上的担子。你,懂朕的意思吗?”

    闾伏脸上,惶恐、明了、感激、愧疚之情不断变换,良久,悲切的,怜悯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 …我们离城的那天… …质子的亲母从城墙跳下… …”

    皇帝点点头:“说下去。”

    深深吸了口气,却丝毫平复不了闾伏脸上厚重的沉痛:“为了能让质子平安到达鼎都,外疆王安排了十个乳母在路上照料… …在进入我朝边陲奉口的时候… …”

    拳头在袖子里越握越紧,宽大的衣袖明显抖动起来,看得比具和近处的御侍胆战心惊。

    皇帝也不说话,等着他自己控制情绪。

    三起三落后,闾伏终于再次开口:“那时候,我们照样的扎营,照样休养生息。我以为,会就这样一直回到国都来… …可是!就在当夜,就在奉口守城官来访的当夜,除了当时抱着质子陪在身边的乳母,其余九人,竟然… …竟然统统被那些士兵轮番——!”深深喘了口气,“九个人全部自刎… …”

    气氛压抑得非常厉害,闾伏几乎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皇帝静静地问:“都在进入国境时,一夜之间发生?”

    “是。”

    “之前一直平安无事?”

    “… …是。”

    “那个剩下的乳母呢?”

    “在进入国都的时候,朝北而亡。”

    “朝北… …外疆是在我朝北方吧。”

    “是… …”

    “那——”皇帝再次紧盯闾伏的面容,“犯事的士兵一共几人?”

    “连同观看喝彩的,一百零九人。”

    “下场如何?”

    “车裂,以正军法!”闾伏眼里一瞬间透出一丝暴虐的精光。

    四周一片吸气声,除了皇帝,所有人都猛打了一个寒颤。

    皇帝似乎被他的精光刺中,眯起眼睛,慢慢地,一声冷笑:“你倒下得了手。”

    一句话,让满怀激愤的闾伏好像被人用冰水泼醒了一般,重重跪下,惶惶道:“臣知罪!”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细:“你何罪之有?”

    “臣万不该先斩后奏,乱了国家成法!臣请陛下治罪!”

    皇帝也不理他,偏过头,看着远处的寒梅,若有所思般问道:“那些自刎的乳母… …可也都是朝北而亡?”

    闾伏不敢隐瞒,道:“是。”

    皇帝这次笑出了声来:“好一个贞烈女子,好一份爱国热情,好一个外疆,好一个良心泛滥的大司马大将军!”

    闾伏身子陡然震得厉害,冷汗几乎渗出外衣来。

    皇帝望天赞叹:“呙台巴济啊呙台巴济,你果然好手段,纵使百般沦落,依然让朕不敢小觑于你。”然后低头温和地看着闾伏,“大司马,士兵犯错被你处以车裂,那呙台巴济千里之外,指使这些龌龊的女人下药*我军,借刀杀人,又该如何处置?”

    闾伏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这位高高在上傲视天下的九五之尊,可有些话,就算死,他还是必须要说:“陛下,这些女人,痛失了家园丈夫,如此柔弱,却死得这么惨烈… …”

    “你想说是朕一手造成的吗?!”皇帝手一拍,杯子应声而裂。

    比具惊呼:“主子!小心手!”

    皇帝把他一脚踹开。

    闾伏伏倒在地:“臣不敢!”

    “不敢?你堂堂大司马大将军还有什么不敢?!杀我一百零九个战士你敢!替敌国的人求情你敢!为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死指责朕你敢!当着这么多人驳朕面子你也敢!!你还有什么不敢?!!你唯一不敢就是承认自己枉杀了手足!!!”

    堂堂九五之尊气得把好好一桌宴席都翻了,可怜比具一边护着他还被连连踢了好几脚。

    皇帝气血上头,整个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平复一些,转头看看趴在地上的人,一把揪起他的领子,痛心疾首:

    “那些女人死得惨烈,难道我们的士兵死得不惨烈?那些女人不该死,难道我们的士兵就该死??那些女人没了一个国家就可以随便拉我们的士兵垫背,就可以草菅人命,就可以为她们的恶心行为作开脱??闾伏啊闾伏,一百零九啊,那是整整一百零九条人命啊!你让战车在他们身上驶过的时候,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无动于衷吗?难道那几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比那些跟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还重要吗?!在战场上,他们把命都交给了你,可你!你怎么对的他们?可怜他们没死在战场上,竟然死在你这该死的良心上!!闾伏,你可以把你的良心随处留下,却忍心连一点都不分给你的弟兄你的国家!究竟对于你来说,他们算什么?!!我这个大鼎天子又算什么?!!”

    甲鼎帝的一番肺腑之言,直直刺痛了闾伏的心。

    从事情发生以来,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一幕幕场景不断徘徊,在为那些乳母痛惜的同时又愧疚于手足士兵的死,矛盾充斥他的内心,令他几欲崩溃。陛下主子的话让他长久以来的罪恶感找到突破的出口,终于化为热泪,倾泻而出。或许,他要的,就是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痛斥自己,能真正拯救自己良心的人。所幸,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正以容纳百川,穿透万物的眼睛看着自己。他扑在主子怀里,泣不成声。

    甲鼎帝长久地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你先下去吧,等你平静下来了,朕再和你细谈。”

    于是,又两个御侍扶着闾伏退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