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31

九斛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读小说 www.duxs.net,最快更新帝阙春最新章节!

    手机阅读更精彩,手机直接访问 M.bqg8.cc

    隔日是伽罗的生辰。

    杜鸿嘉恰逢昨晚值夜, 一大早交完班,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便往昭文殿赶去。

    昭文殿虽是书房,却因宫室宽敞, 后头也设有卧房寝处。谢珩对这些不讲究,每常看书看得晚了,就会在此处歇下。这里离南熏殿又近, 他先前偶尔趁晚间空暇去看看伽罗查长命锁的进展, 回来后懒得再回住处,便留宿昭文殿。

    数月过去, 倒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此处。

    杜鸿嘉职责所在,对谢珩的起居也颇留心, 虽不明其中缘故, 却也能明显瞧出来,这位殿下格外偏爱昭文殿。

    果不其然, 他才走近昭文殿, 便听见练剑的声音。

    时辰尚早, 外头侍卫虽然都换了班,里头却颇静谧。

    杜鸿嘉不敢打搅,隔着廊庑站了许久, 终于等到谢珩收剑, 才适时过去, 行礼拜见。

    谢珩穿玄色长衫, 手中正擦拭那把通体漆黑的剑, 看清是他,颇感意外,“有事?”

    “属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过来换班。这么早过来打搅殿下,是想请殿下允准,容我带表妹出去走走。”杜鸿嘉当然知道伽罗此时身份特殊,不可轻易泄露,双手恭敬作揖,道:“属下已备了帷帽,殿下放心。”

    谢珩“嗯”了声,随手甩出长剑,那剑便如灵蛇飞出,稳稳落入旁边矗立入地的剑鞘。

    剑身震荡,伴随嗡嗡之声,谢珩负手瞧着杜鸿嘉,“怎么突然想起此事?”

    杜鸿嘉当然不好提伽罗闺中生辰,只道:“岳华带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担忧。她毕竟年纪有限,凡事闷在心中,容易伤身。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带她去散心。”

    这道理谢珩当然知道,只是他近来瞧着杜鸿嘉,总容易想起那日南熏殿里的情形。

    满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围桌坐着逗狗,亲密又愉悦。

    傅伽罗那小白眼狼,从最初就亲近信任这位表哥。纵然他帮了她许多,在却从不他面前那样欢快地笑。

    谢珩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弃这样拘泥小节的想法。

    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嘱咐道:“务必留心。”

    他在下属跟前有种天然的威压气度,加上方才沉着脸思索,杜鸿嘉原本还怕他不准,得了这命令,当即欣慰道:“多谢殿下!”说罢,不敢再打搅谢珩,匆匆出了昭文殿,脚步都比平常格外轻快。

    谢珩没再理会,自入内盥洗。

    *

    杜鸿嘉回到值房换了衣裳,随意打水擦了脸,径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罗从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风,今晨醒得格外早,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又叫岚姑寻来帷帽,多加了层纱——走在路上虽碍事些,却能阻断旁人目光。

    表兄妹两人出了南熏殿,没走几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处碰上了谢珩。

    南熏殿虽离昭文殿不远,却位于其后方,并不在谢珩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馆的任何一条路上。

    是以谢珩出现在这里,伽罗始料未及。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稍稍驻足。他穿了太子那身朱底绣黑金云纹的冠服,铁扇藏入宽大的袖中,头上戴乌金冠,脚下踏云头靴,腰间一应配饰俱全,是惯常的威仪。他的神情也是冷肃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眼风扫过,有种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罗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谢珩跟前,盈盈行礼,“拜见殿下。”

    “此刻就出去?”谢珩低头觑她。

    “嗯。早去早回。”伽罗一笑,向谢珩道:“多谢殿下成全。”

    她今日着劲装,满头青丝皆在头顶束为髻,大抵是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头顶罩了男子束发用的网巾,将细碎刘海收拢其中。她的脸本就好看,平常挽发佩戴珠钗时,娇美可人,此刻束紧了头发,却有种别样的鲜活生动。网巾几乎覆盖了半个额头,底下翠眉如画,双眸湛然,衬得脸颊白净,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学子打扮,多了些鲜衣怒马、少年张扬的神采。

    出门散心就能高兴成这样?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闲带她出去。

    谢珩目光稍稍驻留,欲待再问两句,伽罗却已显露出急欲出门的姿态。

    他没再耽搁,放任他兄妹二人离去。

    走出不远,隐约又想起什么,却总是捉不住要点。这念头萦绕在脑海,忽隐忽现,谢珩在嘉德殿处理了半日公事,总算是揪住了那一丝线索,想起今日似是个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还跟先前看过的关乎伽罗的卷宗有关,遂向身侧战青道:“先前叫你查过傅伽罗的身世,卷宗在何处?”

    “回禀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过来。”

    战青依命去取,不多时送来卷宗。

    谢珩趁着空暇翻看,粗略扫过关乎傅良绍夫妇的事,至伽罗的那张,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难怪她那样高兴。

    杜鸿嘉居然还拿那样的话来诓他!

    *

    此刻的伽罗,正纵马在郊野飞驰。

    在东宫束缚多日,难得出来一趟,心情自然欢快。途中他跟杜鸿嘉商议过父亲的事,杜鸿嘉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东宫十卫,杜鸿嘉身居左副卫率之职,常与战青随侍谢珩左右,于谢珩的安排,知之甚详。

    据他所说,因太上皇被北凉关押在石羊城,谢珩派往那边的人手不少。

    而谢珩行事周密,当日在全然劣势之下,凭借蒙旭和残兵败卒逼退鹰佐,又以土匪为伪装,借西胡人的手救出伽罗,扫尽痕迹,其心机筹谋,颇为缜密。营救傅良绍的事既然是他亲口允诺,又派出了岳华这等得力助手,必会安排周密。

    那边管事的是与战青有同等分量的旧臣,谢珩既下令他亲自出售,不会出大差错。

    杜鸿嘉将大略情形说了,见伽罗依旧悬心,便按在她肩上,宽慰道:“不必担心。倘若你信不过那管事,我就请殿下恩准,放我去北凉。有我在那边,你该放心了?”

    “这哪行。”伽罗当即摇头。

    谢珩虽不计较傅、高两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却非如此。杜鸿嘉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毁了。她纵然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却也没旁的办法。

    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养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担心。

    遂朝杜鸿嘉一笑,“父亲既有此谋划,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于是抖缰纵马,在郊野间疾驰,消尽心中郁气。

    她清晨出东宫时未用早饭,因惦记昔日随父亲吃过的馄饨,特地让杜鸿嘉带了她去。那馄饨铺子还是旧时模样,伽罗对着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时腹中还不觉得饿。绕了好大一圈后勒马缓行,并辔走在郊野,伽罗遥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过我府中?可曾见过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杜鸿嘉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罗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二姐入了道门,是不是?”

    “她那次给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杜鸿嘉瞧着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凉议和的事定下之后,皇上对府上的防备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未发落,依旧禁足在府里,外头的守兵却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没留什么痕迹——这事儿连我都觉得意外。”

    “二姐毕竟曾是相府千金,这点手腕是有的。”伽罗一笑,“外头守卫得严密,她自然束手无策,而今既然松懈,设法逃出又有何难?皇上没追究此事吗?”

    “女眷的事,除了关乎生死的处置,皇上哪会费神?负责看管的人看丢了人,自然不敢上报,府里内外消息又不通,目下还没人知道她的事情。”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伽罗感叹。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过,倘若她要入道门,会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从前认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处观中。

    只是离京路远,伽罗此刻难以往返去见她,只能作罢。

    不免又想起了长姐——

    “长姐呢?”

    “没见过。听说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让她出来,免得伤及胎儿。其实谁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带累了他——从前端出贤婿的样子,对府上的人多体贴,如今也不过如此。”

    杜鸿嘉自幼在京城,见惯了昔日的相府尊荣,也看尽数月来的冷清凋敝,感触颇深。

    伽罗一声嗤笑,“经了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譬如姚谦的绝情,譬如杜鸿嘉的赤诚。

    日头渐渐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热无比,哪怕是身处野风徐徐的郊外,也难驱散暑热。

    伽罗散心罢了,又惦记起城里的吃食来,掀开帷帽,眼巴巴的望着杜鸿嘉,“烟袋街上有家醉鱼庄,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一座难求?”

    杜鸿嘉含笑瞧着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经订了雅间。”

    如此体贴的表哥简直是上天恩赐,伽罗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备好?”杜鸿嘉朗然笑道,取过那顶帷帽,端端正正给伽罗戴上,扶她踩镫坐稳了,这才翻身上马,同她驰向官道。

    *

    烟袋街上的醉鱼庄久负盛名,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闲钱的人,几乎都去过那里。

    伽罗幼时跟着傅良绍去的时候,那还只是座两层的阁楼,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门面对着烟袋街,背后却临穿城而过的河水。那时候正是醉鱼庄声名鹊起的时节,翻修了没两年的阁楼雕饰华丽,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据说出自名家之手。

    时隔数年再来,醉鱼庄比从前更为气派,将左右两座阁楼都盘下来,打通共用。

    看来这背后的东家,应当来头不小。

    伽罗案子感叹了句,跟随杜鸿嘉入内。

    她帷帽上纱帐甚厚,透过纱帐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脚下慢慢走。

    好在杜鸿嘉体贴,将雅间定在临水的一层,无需上下楼梯,省却不少麻烦。

    雅间不算太宽敞,布置得倒不错,临水轩窗半开,外头河畔柳枝婀娜,细风携水汽拂进来,仿佛天然的冰轮。这会儿是后晌,早过了晌午的饭点,又不到晚饭时,人倒没那么多。

    杜鸿嘉要了伽罗爱吃的葱烤鲫鱼、酸甜樱桃肉、鸡丝口蘑汤等菜,另要两壶桃花酒。

    于是边吃边谈,甚为欢快。

    待得饭罢,时辰尚早。

    伽罗戴着这帷帽,自是没法再去多逛的,索性临窗而坐,稍挑纱帘,添上两壶桃花酒,同杜鸿嘉闲谈。旧时的趣事、淮南的风光、军旅的生活,话题随心跳跃,随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为热闹的珠市街,绵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铺子,从糕点蜜饯、吃食茶水,到绫罗彩缎、金银首饰,乃至文房四宝,无所不包。且价钱公道,质地颇好,是寻常百姓最爱的商街。

    目光扫过,有几处是陌生的,也有许多与四五年前毫无变化。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光有限,被傅良绍带出来散心的机会却甚多,猛然瞧见斜对面那间风筝铺子,忽然勾唇,“表哥,买个风筝吧?”

    “董记的那间?”杜鸿嘉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着!”

    伽罗嘿嘿的笑,见他起身要去买,忙道:“要白纸糊的那种,我带回去自己画。”

    “好!”杜鸿嘉倒是不辞劳苦,迅速出了醉鱼庄,过了河上拱桥,便到对面。

    伽罗坐在窗边瞧他过桥买风筝,唇角噙着笑意。

    眼瞅着他买回风筝过了桥,等了半天不见杜鸿嘉回雅间的身影,不免心焦。忽听外头惊呼声四起,她心下诧异,开了雅间半扇门朝外望过去,便见堂中人群惊呼四散,当中一名伙计衣衫带血,正拖着负伤的腿,步履踉跄地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计哪还支撑得住,膝盖一弯,当即跪在地上。

    两道猎鹰般身影随之赶过来扑向伙计,其中一人便是杜鸿嘉。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计却忽然转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杜鸿嘉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飞脚将那伙计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赶过去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机上前,挥拳重重击在那伙计胸口。

    伙计吐出满口鲜血,再也没了反抗之力。

    不过片刻,外头百姓纷纷避让,两名小将带着十多名兵丁闯进来,冲杜鸿嘉行礼。

    伽罗离得颇远,听不清他们言谈,却也能大致猜到。杜鸿嘉应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辞,折回柜台处,须臾,便带了那完好无损的风筝踏入雅间。

    “方才吓着了?”他擒下伙计后扫视众人,看到了躲在门后的伽罗。

    伽罗摇了摇头,“表哥的本事我见过,这点小毛贼不值得担心——外头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刑部侍郎姜谋,恰巧被我撞见。”杜鸿嘉轻扫衣袖,抚平褶皱,“先前你问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有人敢在闹市行刺侍郎,可真够胆大的!”

    伽罗低声。

    住在东宫时不知外头风浪,而今才意识到,这帝都京城,暗流涌动。

    杜鸿嘉也不再逗留,带着伽罗出了雅间。

    因方才那番变故,外头又先后涌入不少兵马司的人,将这醉鱼庄围起来,仔细盘问里面的人。好在杜鸿嘉与姜谋兄弟相识,方才追捕刺客又是亲眼所见,沾不到半点嫌疑,轻而易举地出去了。

    *

    到得东宫外,日色已然西倾。

    两人从偏门进去,杜鸿嘉将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欢畅淋漓,纵然有醉鱼庄里那小风波,也丝毫不影响伽罗的心情。她攥着那风筝,踏进南熏殿的朱红门扇没走两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目光四顾,便见凉亭里坐了个熟悉的人。

    谢珩?他不是有事要忙吗,怎么在此闲坐?

    原本谈笑甚欢的表兄妹面面相觑,随即快步过去见礼。

    谢珩原本是闷头看书的,听见伽罗渐近的脚步声时已然留心,待得人语渐近,抬头瞧向门口,便见伽罗正偏头同杜鸿嘉说话。她的侧脸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弯弯,哪怕看不到正脸,也能想象到满目笑意。

    杜鸿嘉也噙着笑意,一双眼睛落在伽罗脸上,听得很认真。

    那是种宠溺又纵容的姿态,旁若无人。

    显然,傅伽罗很享受这样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着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两三步后才察觉不同,看向凉亭,面露愕然。而素来警醒的杜鸿嘉竟然是随着伽罗的目光瞧过来,才发现了他这位东宫之主的存在——

    这对于向来威仪尊贵的太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之外,又令谢珩生出种失落,潮水般涌上心间。

    表兄妹二人自知万分失礼,不约而同的收敛笑意,换上诚惶诚恐的恭敬姿态。

    ——谁能料到,忙碌的太子殿下会在这里等人?这下可是拔着老虎须了。

    谢珩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又浓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书卷。眼角余光瞥见并肩而来的姿态,愈发觉得碍眼。他强自按捺莫名涌动的陌生情绪,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页书,才搁下书卷,看向躬身行礼的两人。

    “回来了。”

    谢珩语气平淡,仿若无事,脸色却是冷如腊月寒冬。

    最快小说阅读 bQg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