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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斛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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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春内, 徐公望端坐窗边, 一壶茶已饮得见底。

    他年过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长相偏于清癯, 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锋锐犀利,仿佛眼睛一眯,就能将对面的东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 独揽大权把持朝纲数年,那份威仪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响,反显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这样喝茶,可见此时内心不安。

    次子徐基才从外面掀帘进来, 见状,眉间忧色更浓。

    徐公望却已开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莱春。咱们过来六辆马车,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们派人翻查后, 又进了酒楼里。”徐基道。

    “叫人设法阻拦, 务必倾尽全力。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让谢珩相信, 努乞已经被我们的马车带到了这座酒楼, 伺机逃脱。全力阻止他们搜查, 哪怕起冲突得罪人, 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谢珩垂钓已久的大鱼。

    努乞是北凉鹰佐的表亲,暗中与徐家来往,这回亲入京城,未料被谢珩的人发现踪迹,摸到了徐家门前。这位鬼祟前来的北凉贵族算是徐家通敌的如山铁证,谢珩势在必得,徐家死捏着绝不肯让他落入谢珩掌中,双方躲藏对峙许久,努乞仍旧困在徐家,逃不出谢珩布下的铜墙铁壁。

    谢珩以徐坚为靶子,攻势渐厉,大有要跟徐公望撕破脸面,借故冲入徐府搜查的架势。

    徐公望没能沉住气,便想趁此花灯会满城混乱的时机,暗度陈仓。

    徐基身在徐府,知道外围谢珩的严密布置,这会儿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润喉,“儿子明白。那位……他还没来?”

    “往那边看花灯去了,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花车已经备好了,他……”

    “尽量推后,等谢珩进了这边再安排出发。”徐公望吩咐罢,往窗外远眺。隔着重重人影,终于看到了几乎被人群淹没的那几个人——谢珩的黑衣并不显眼,但他旁边那身漂亮的披风格外夺目,徐公望何等老辣的眼神,远远瞧见,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谢珩和战青。

    他们已开始往回走。

    徐公望稍稍舒了口气——小半个时辰后花车就得驶来,他并不希望谢珩来得太晚。

    隔窗瞧过去,那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将回程路侧的花灯细细赏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视线,时隐时现。徐公望心里简直将谢珩骂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厉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心思,去赏玩花灯。

    强压火气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谢珩姗姗来迟。

    满街花灯映照之下,蓬莱春门口亮如白昼,谢珩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让徐公望生出种错觉,仿佛今晚谢珩来蓬莱春真的是为陪旁边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赏灯,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徐基跟徐公望对视一眼,向姚谦招手,一同出了雅间。

    不过片刻,便在廊道内跟谢珩不期而遇。

    “拜见太子殿下!”两人从远处走来,像是正要进雅间的样子,见了谢珩,齐齐行礼。

    谢珩脚步稍顿,一副楼梯走上来,浑身已是惯常的冷肃威仪。

    “徐大人也来赏灯?”他稍感意外。

    “家父这两年爱热闹,嫌府中无趣,特意过来赏玩。”徐基意态恭敬。

    “徐相也在,那可得见见。”谢珩从善如流。

    徐基当即挑起门帘,躬身请谢珩入内,里头徐公望听得动静,也正缓缓起身,待谢珩进门后,便含笑行礼,请他入座。

    谢珩当然不会入座,但眼前是当朝左相,他还需存几分客气,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战青紧随而入,示意刘铮守在外面,伽罗和岳华则随之进去。

    伽罗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徐基身侧的姚谦,讶异过后,淡然垂眸进门。

    姚谦却不似她波澜不惊。他认得伽罗的身形,认得伽罗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罗红纱覆面,依旧很快认出了她。上回在鸾台寺遇见的事犹在眼前,因谢珩将东宫守得严,他探不到半点内情,疑惑了两个月,仍旧不得要领。

    谁知今日,伽罗竟会再次出现在谢珩身边?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时天真雅丽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丝利落挽起,头顶那饰物的白玉流苏和红宝石打磨得光圆柔润,质地名贵,必定价值不菲。面上的红纱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卫的贴身守护,皆可见她所受的优待。

    那袭霞红色的披风蒙了薄纱,被廊道里的灯笼光芒晕染,曼妙之极。

    姚谦只觉得那背影美极了,有些失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见惯了徐兰珠的名贵衣裳首饰,对于伽罗这身装束,大致有数。即便是徐兰珠这位跟公主们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风,那么谢珩待她,恐怕不是寻常礼遇。

    姚谦心思翻滚,最末入内,放下珠帘后,站在徐基身后。

    “……徐相劳苦,确实该多散心。”是谢珩的声音。

    “为百姓谋福祉,为皇上分忧,都是老臣分内的事。”徐公望也不脸红。

    谢珩端肃如旧,抬目看到姚谦,遂道:“这回户部账目的事,还是这位姚……”他顿了下,只作想不起姚谦的名字,“压了三四年的账目,他能在两月理清,真是难得的人才。户部这位姚神算的名声,连本宫都有所耳闻。”

    提起这茬,徐公望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得强笑客气。

    谢珩话锋一转,“难得徐相有兴致带家眷来看灯,本宫不打搅。”

    徐相做贼心虚似的稍稍闪避目光,旋即拱手,瞧着谢珩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

    待谢珩离去,那张精明带笑的脸霎时沉了下来。谢珩最末那句,显然是怀疑他将努乞带到了蓬莱春,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姚谦在户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姚谦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坐回椅中。

    姚谦去户部的事是徐公望亲自安排,原意是怕徐坚照顾不到户部时,由这位女儿亲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谁知姚谦连脚跟都没站多稳,竟给他捅了个不小篓子?

    户部的账目纷繁冗杂,陈年旧事颇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积攒了不少旧账。

    当时徐坚在户部钱粮上做手脚,多凭这些烂账,才能遮掩踪迹。

    这回姜谋奉命查办户部亏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户部账目,却是蛛网一般,难以下手。徐坚自信天衣无缝,父子又忙着应付谢珩在鸿胪寺的手段,听姚谦说他接手了梳理账目的事,想着是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谁知就是这位自家人,竟用了两月的时间,将这四年户部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结果递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门道的官员十分震惊——凭一己之力,理清数年账目,实在是件难比登天的事情!姚谦却做得干净利落,每笔账目标注得清清楚楚,存疑处也都列出来,比在户部待了十几年的人还要老道。

    这份本事令人侧目,姚谦也着凭他的本事实露了回脸,叫许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却气坏了徐公望。

    比起鸿胪寺的事,户部那边的罪名他还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乱,着实气人。他从端拱帝那里得知结果,回去后叫来姚谦一问,那位供认不讳,还一脸茫然,说他是怕耽误了公务给人落下话柄,反丢了徐相的脸,才会使劲浑身解数,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徐公望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姚谦才进徐家没多久,对徐坚在户部的手脚丝毫不知情,闹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姚谦。

    只是心里终究存了疙瘩,今日谢珩故意提起,更是气闷。

    *

    几堵墙外的雅间,谢珩临窗而坐,倒颇悠闲。

    姚谦故意露脸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过是顺手给徐公望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莱春里也聚集了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客满为患。暗中安排的人寻机过来禀话,详细描述了他们搜寻努乞、徐家极力阻拦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测。

    “继续让他们全力搜捕。”谢珩嘱咐战青,“但杜鸿嘉那边的人,绝不可调动。”

    “可是殿下……”战青还是有点悬心,“倘若徐公望真将努乞带来这里,待会花车一来,人群混乱,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

    “努乞还没出洞,徐公望没这本事。”谢珩笃定。

    论朝堂权谋手段,徐公望确实出类拔萃,但这件事上,徐公望还逃不过他布下的眼睛。

    谢珩探头望外,瞧了眼从长街尽头渐渐驶来的花车,向伽罗道:“尽兴了吗?”

    游花灯的事倒是尽兴了,唯一的稍许遗憾,就是刚才去徐家的雅间时,没能见到长姐傅姮。那位身怀有孕,夹在傅家和徐家之间,也不知处境如何。纵然姐妹间没有半点情分,也还是有一丝血脉牵系,而今只隔了一座屏风却未能见到真容,多少抱憾。

    不过也只稍许而已。

    于伽罗而言,在东宫闷了半年,今晚的灯会实如饕餮盛宴。她点了点头,双眼藏在玉珠流苏后,全是笑意,“尽兴极了!多谢殿下盛情。”

    说罢,盈盈起身,“花车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知道该走?”

    “既然徐相在此亲候,待会必生事端。花车过来,是花灯节最热闹、最乱的时候,不管殿下找的人能不能逃脱,我总该先溜走,免得待会出了乱子,只会给殿下拖后腿。何况,兴尽而返,留点余韵,期待上元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不点自通的劲头简直让谢珩拊掌赞叹。

    原本打算趁此夜将温火转作大火,奈何徐公望偏要生事,只好往后推推,等收拾了徐坚,再添柴火。谢珩笑而赞许,向伽罗道:“待会换件披风,还有那帽子太惹眼。岳华——带她去换衣裳,尽快离开。”

    岳华遵命,待伽罗解下披风和头饰,便出了雅间。

    附近明显有盯梢的伙计,岳华视而不见,带着伽罗去更衣。

    蓬莱春地势好,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不乏高门女眷。女眷更衣的地方自然十分隐秘,岳华会盯梢,也知道如何对付盯梢的人,七弯八拐甩了那几个伙计,到更衣处有人接应,遂让伽罗披了件墨色的披风,从容离去。

    走出老远,忽听后面喧嚷,伽罗回头瞧过去,见蓬莱春的方位有浓烟火舌滚滚而起。

    “必定是花车着火。”岳华道。

    “让花车着火,趁着人群混乱方便行事吗?”伽罗见岳华点头,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无辜百姓。”

    走在偏僻昏暗的巷道,远处的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伽罗曾看过上元灯会,记得花车经过时群情欢腾、街旁挤满人群的情形。满街花灯,最是容易起火,今晚京城内各处街巷都安排了兵丁以防不测,朱雀街最为严密,未必不能及时扑救。但花车一旦起火,观灯百姓惊恐之下逃窜拥挤,怕会酿成祸事。

    伽罗心里叹息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

    *

    京城一隅,徐相的府邸临街而立。

    这条街离朱雀街不算太远,周围都是富人宅邸,没闲杂商铺,自然甚少行人。

    杜鸿嘉藏在暗处屋檐,紧盯徐家门口的动静。

    府邸四周都派了暗梢盯着,从入夜至此时,他已纹丝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远处有仓促的脚步传来,家丁模样的男子脚步踉跄,狂奔到门口,大声道:“蓬莱春起火了,相爷他们都被困在其中,大事不妙!快快快,叫人去救火救人!”

    门口的管事闻言,匆匆入内招呼安排。

    不过片刻,徐府中四十余人前呼后拥,跑出府门,是要去救火的架势。

    杜鸿嘉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瞧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装饰打扮全然相似,神情举止也跟那些家丁无异,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难以掩藏,像是一把拉满的弓,即便刻意伪装,却还是明显紧绷。

    杜鸿嘉不甚确信,侧头看向旁边的陈玄。

    陈玄是从监门卫爬上来的,如今担任东宫右监门率,正四品的官职。他出身不高,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曾在城门盘查过往行人长达数年,能到如今的地位,虽然身手不算出众,眼光之毒辣,识人之敏锐,绝非旁人能比。

    “肯定是他!”陈玄十分笃定,甚至狂喜。

    ——偌大的徐府,可以出逃的地方太多,黑暗中的偏门角门都是外逃的好地方。然而东宫人手毕竟有限,虽有陈玄这双鹰目,总不能各处都安插一双。谢珩思量权衡之后,终将陈玄安放在了正门。

    没想到,还真叫谢珩赌对了!

    徐坚还真是铤而走险,不肯去别处自投罗网,怀抱侥幸,让努乞混在人群里跑了正门。

    这可是送到手里的肥鱼!

    陈玄和杜鸿嘉苦守数日,均感喜悦,数枚袖箭流星般甩出,直奔努乞。

    袖箭在暗夜里带出极低的风声,旁的家丁浑然未觉,唯有努乞听风辨音,霎时看向杜鸿嘉这边,旋即侧身闪避,躲开袖箭。他混在家丁中,跑得很快,若非袖箭阻拦,怕是已然走远。

    杜鸿嘉长剑出鞘,已如暗夜蝙蝠般扑了过去。

    陈玄紧随其后,口中大呼一声“捉拿奸细”,周遭霎时有数名暗桩扑出。

    家丁们不知缘由,瞧见刀光,下意识四处闪避,顷刻之间,便只留努乞站在原地。

    ——伪装已被识破,他自知逃不出去,已然取了弯刀在手。

    被徐公望藏在府中后,努乞数次想冲出去,却被徐公望以外面看守严密为由,劝他打消心思。努乞无法,强自按捺,直至前两日得知徐坚想借中秋的机会送他出去,便蠢蠢欲动。徐公望在蓬莱春使的障眼法他并不知情,只是按徐坚所说的,扮做家丁,摆出一副蠢相,从徐府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暗夜里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睛,从四十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乔装的他!

    努乞野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举刀在手,迎向杜鸿嘉。

    两名东宫卫率夹击,又有暗处侍卫围攻,努乞招架无力,被逼至墙角。

    徐府阔畅的朱门之内,徐坚眼睁睁看着努乞被围困,颓然倒地。败了,真是要败了!纵然有老谋深算的相爷在蓬莱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仍旧未能逃过谢珩的手掌。努乞在徐家门前落网,这个罪名,他父子三人必须有人去担当——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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