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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隧道那头传来了车头灯的白光，越来越近的铁轨碰撞声告诉众人，地铁进站了。
周围的乘客都开始骚动起来，地铁门开后，乘客就呼啦啦地往地铁里面挤。
跟往常一样，雨望是被后面的人推上车的。如果你坐过高峰期的地铁，你会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在光州搭地铁，身体接触是避免不了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雨望上了车就往车厢中部走，最后挤到中间的扶手旁站定。
他没有去找座位，一来是上班高峰期不可能有位置，二来是因为在地铁里很容易看到老人和小孩，一看到他们，雨望就坐不住，要给他们让座。与其坐下又起来还不如不坐，反正也不用很久，而且自己年轻，不怕这一点累。去上班可是要坐一天呢，就不去跟别的乘客抢座位了。
上了地铁，雨望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地铁是准时、快速到达目的地的保障，它不会塞车，上了地铁，就意味着只需再过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天禾。
虽然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但此刻处在自己熟悉的列车上，还是有点安慰的。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手机玩，一摸裤兜，才记起自己现在的窘境：他穿着高中时就买了的球服裤，只有一个臀部的浅口袋，里面是借来的一堆散钱，鼓鼓的。幸好t裇够长遮住了，不然他就尴尬了。
车票和几个硬币都握在右手，他用左手扶着扶手。本来他坐地铁站着就可以，不用去扶，地铁的波动不会很大。即使转弯，只要下盘控制得好，也不会失去重心。但今天他没有这样站，一来因为没有手机玩，二来因为现在他的内心没有安全感，抓住扶手是他潜意识的行为。
人在内心不安时，总想抓住点什么。
雨望把玩着手里的硬币，无意识地打量着四周。
他有两百度近视，本在睡觉的他被圣徒所迫，然后被图灵王救走，鞋子都没穿，眼镜也没拿。现在他看到只能看五米内的东西，远了就看不清了。幸好近视度数还不是很深，否则现在他就是个睁眼瞎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广告牌，那些广告千年不变，没什么意思。窗外黑乎乎的，地铁在地下隧道穿行，没有发光的广告牌，外面就是黑漆漆的隧道壁，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看。雨望转而看起乘客来。
观察乘客是他的爱好之一，观察陌生人，观察众生百态，能让他看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各种形态。
他面前的长椅子上，挤挤挨挨都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双肩包，架着一副眼镜，穿着不起眼短袖的男程序员，在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游戏。公司的白领女子，穿着黑白职业西装，梳着简单干练的发型，脚踏高跟鞋，闭着眼补着觉，身体跟着列车在轻轻晃动着——看样子是早出晚归，睡眠不足的一类人。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妈妈的大腿上，抓着妈妈的手，嘴里含着一块糖在咕噜噜地转着，发出糖果和牙齿碰撞的声音。一个扶着拐杖的老爷爷，双手交叠放在拐杖扶手上，斜着头在和一旁的老奶奶轻声说着话。他右边的白发老奶奶静静聆听着，眼光随意看着前方，老爷爷说完，她朝这边微扭过头来，正好看到雨望在看她。她脸上笑容和蔼可亲，仿佛在对雨望微笑。
雨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对自己笑，他礼貌地勾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以示回应，然后转过了头来。
他眼角扫过了两边，看到现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生，以及一个穿着黑色t恤，上面印了一个行楷烫金大字“魊”的社会青年。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隐约看得见臂上有纹身，呼气声有点大，还不时喷着气清理鼻子的壮汉。一边还有穿着黄色马甲，美団外卖的小哥；肚子有点像怀孕，又像只是因为肥胖而故意穿了宽大的黑色长上衣的肥婆。
这些人看起来都跟往常的乘客一样，互不关心地站着坐着，机械而木然地等待着列车到站。
地铁旷旷地咬着铁轨不时摇晃着前进着，车厢上的地铁行进提示图闪着红色和绿色的灯光，告示着地铁的进程。
“本趟列车开往天禾客运站……”
地铁广播发出天天不变的提示声，像是日常的催眠曲一般。
雨望本来平时就会在去上班的路上闭目养神，今天他五点多就被从被窝里扯出来了，加上一早上的奔波，他早已身心疲惫。
在地铁熟悉的哐当声中，在熟悉的白色灯光下，他扶着扶手，眨了眨眼，然后困意上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就听妈妈说，就算你没睡着，闭目养神也是一种休息，所以他在累的时候，就会闭目养神。不求睡着，只求得到短暂的休憩。
现在他又闭上了眼，此刻脑海里满满的全是困倦。对于生存的担忧，让他的心有点不堪负累。他现在只求快点到达天禾。
想得越多越累，雨望没再想太多，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轻轻地长呼了一口气，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整个地铁的气氛都变了。
所有原本正躲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全都睁开了眼睛。
正在玩游戏的，手指停下了操作。正在闭目养神的，霍地睁开了眼睛。正在吃糖果的，舌头停止了转动。正在轻声细语的，缓缓地转过了头来。
站在旁边的，握着手把的手蓦然握紧，站在身后的，目光顿时显露狰狞，本来不起眼的黄色马甲，突然变得充满杀气，本来人畜无害的，褪去保护色变成了恐怖。
魂士之间的交锋，在黑暗中，在意识和现实断开最直接的联系的那一刹那——就在你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你的灵魂完全禁锢在体内的那一刻。
雨望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在众敌环视的包围中，闭上了眼。
他就像一只没有经验的初生小畜，无知无觉地走进了群兽潜伏的埋伏圈中，天真地闭上了眼。
经验老道的猎手在他闭上眼的瞬间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势。
两股白色的迷雾骤然从小女孩和肥婆身上发出，如同张牙舞爪的白色巨兽涌向了雨望，雨望方才闭上眼，他就被强烈的困意侵蚀，瞬间被迷雾的催眠带入了深度睡眠中。
雨望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空旷的土地上，他四下打量，发现这里是自己小时候家门口的禾坪。
随着禾坪的概念出现，他的手边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晒谷子的竹席，用干燥而强韧的竹篾编织而成，用了好几年，已经变成棕色的竹席。上面明晃晃地晾晒着黄澄澄的稻谷。
随着稻谷和竹席的具现，周围的模糊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禾坪这头的泥砖瓦房，禾坪外头的绿色灌木篱笆，全部都跟记忆里一样，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雨望坐在地上，伸手摸了摸竹席，竹席上面粗糙的纹路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又伸手抓起一把晾晒的稻谷，金黄色的稻谷已经在太阳下晒了好多天，脱去了多余的水分，饱满的颗粒两头尖尖，握在手里有轻微的刺痛感。他把稻谷放到鼻子前轻轻嗅了嗅，阳光残留在稻谷上的味道淳香扑鼻。
“雨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雨望扭头看去，是外婆。
外婆跟记忆里一样，苍老的白发，略显肥胖的身躯，脸上的皱纹周围有淡淡的老人斑。她拿着刚趟平稻谷的趟耙，站在不远的竹席旁朝雨望和蔼地笑着。
“外婆？”雨望站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外婆了，外婆好像……他一时想不起来外婆怎么了，只记得好久没见过外婆了。外婆就站在不远处，对他亲切地笑着，雨望对外婆的思念一下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快步走了过去。
他来到外婆面前，外婆像以前一样，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他脑袋。那是小时候六七岁的时候吧，外婆就是这样轻轻摸着他的脑袋，跟他说，要好好看着谷子哦，别让鸡和鸭跑过来啄食了。
然后他就跑到一旁，搬了一个矮木墩，坐在瓦屋的屋檐下，看着晾晒的稻谷，手里把玩着外婆给他做的竹筒小人。
此刻，他又站在外婆面前，而外婆已经不能低头看他，而是仰起头看他了。
雨望眼里一阵发痒，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他想出声，问声外婆，外婆却拿出了一样东西，交到了他手里。
雨望低头一看，是竹筒小人，外婆和蔼地对他说：“要好好看着谷子哦，别让鸡鸭啄食了。”
雨望拿着仿佛刚才得到的竹筒小人，一种欣喜而又复杂的感觉涌上心来，他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然后回头看了看地上，地上有一个矮木墩，他走了过去，把它搬到泥砖瓦屋的屋檐下。
他回头看了看外婆，她又拿起趟耙，走到竹席旁边，翻起谷子来。谷子需要不时的翻搅，才能晒得均匀。
雨望坐在瓦屋阴影下的矮木墩上，手里拿着熟悉的竹筒小人，远远看着在阳光下轮廓有些模糊的外婆，听着她一下又一下趟着稻谷的声音，感受着夏日有些微醺的午后清风吹过，心里一片宁静。
他完全忘了今夕何夕，他只想在这样的时空里，再多停留一会，再多看看外婆，多陪陪她，在早已经拆解，建成了水泥楼房的泥砖瓦屋的屋檐下，在绿意盎然的灌木篱笆早已经被铲光，铺成了水泥地面的禾坪前，多停留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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