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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海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市用两根青竹杆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衣、头上扎着白麻中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色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二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夭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咸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而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凤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这种事甚至今人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拉住了他,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拾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拾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
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这孩子最多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中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起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定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自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1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白麻衣被染成红的。这柄刀带给人的,本来就只有死与不幸!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怒吼,惊叫,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闪电照亮了大地。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转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的。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身子突然痉孪,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黯,影子却是黑的,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惟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p>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
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紫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叉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对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几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这三个字,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她在笑,仿佛尽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看着屋顶上,显然也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部知道。"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喂!"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来就一直守候在门外。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人当然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来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姓王,叫王大洪。"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嗫呐呐的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王大洪道:"已经有"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因紧张而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冒出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翠浓的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走我,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辱。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人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溶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颗。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他说:"只有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傅红雪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红雪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俏俏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黯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人了她的背脊。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能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邃,多么真挚。她嘴角始终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工大洪道:"只要你杀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苍自的脸上,几乎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了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部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工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害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道:"因为我不懂。"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玉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傅红雪冷笑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君子。"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问,他千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这一剑刺出后,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乎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没有刀。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之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应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自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hh义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已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又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都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王大洪道:"你不是。'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清楚。"傅红雪突然握紧了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日。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起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橡是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