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七章 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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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很快的过去了,这个新年是大唐这几年来最为安逸的一个新年。战乱远去,天下渐趋太平。百姓们有理由期盼着来年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一年。随着战事的结束,许许多多的家庭迎来了亲人的团聚。失散各地的难民归家,被拉丁入伍的百姓们回家。当然也有死去的灵魂回到家乡。各家各户,天下众生,都在这绵延数年的战事之中脱胎换骨,经历新生。几乎所有人都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以前那种安逸富足的生活是多么的宝贵,战乱是多么的可怕。

    以前天下太平时,人们反而不珍惜,反而以为理所当然。当战乱到来时,他们才知和平之珍贵。他们才理解了‘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所以,天下军民此时此刻最为翘首以待,最为关心的还是这和平能否延续下去,朝堂中能否有明确的安定的消息。说白了,长安的宝座上到底是谁稳坐于上,会否还有另外的变故。

    成都城中,新年的气氛远比大唐各地要来的更为热烈。其实这一场持续了三年的战乱对成都城虽波及甚大,但在神策军的有力保护之下,蜀地的大部分城池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一直处于安定的状态。所以,蜀地的百姓是幸运的,他们也知道这幸运的来源便是蜀地有个英明神武的王大帅,没有他,这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个新年,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他们在城西修建了一座祠堂,请了能工巧匠雕刻了王源跃马横刀的雕像,取名为神武祠。其实便是为王源立的生祠。这生祠一立,顿时成了香火鼎盛之处,新年那几日,无数的百姓从蜀地各处赶来上香敬拜,那场面简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王源还是从家中妻妾的口中知道了此事的,他先是惊愕,继而苦笑无奈。虽然自己并不希望被神化,但百姓的一片爱戴之心还是让人感动的。他们要立便由得他,总好过这些百姓们天天在自家的宅院周围烧香拜拜要好得多。据说自己宅子的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成了神圣之物,拜祭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而成都城中,一个关于王源即将登基为帝,玄宗将要禅位让贤的消息也不知从何种渠道开始谣传开来。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人津津乐道。

    大年初八,玄宗归京的车驾开始启程。让玄宗松了口气的是,王源遵守承诺,他这一次将不随驾去长安,只是让高仙芝和其余将领和一干文武官员伴驾回京。王源还承诺玄宗,待玄宗在长安城安顿之后,位于洛阳太原等地驻守的神策军将统统撤回成都,遵守之前的约定。从此后王源的兵马将不出剑南河西陇右安西四道。此四道之外的所有事物,都由玄宗自己处理解决,王源绝不干涉。

    这些承诺让玄宗心情好受了许多,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劫难,但最终大唐能归于李家之手,那么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自己的儿孙们在这场浩劫中全部死的干干净净的,但万幸的事李家血脉还有零星散落于各地,是时候要召集他们来京城了。重建大唐盛世,要靠的还是李家人,要倚重的还是李家人。未来的皇位也要选择其中一人传位。

    十天后,回到长安的玄宗颁布了要李唐皇族子孙回到长安的诏书。诏书告诉这些在武帝时期散轶在各地隐姓埋名的皇族们,是他们回归朝廷报效朝廷的时候了。而且他们中将择优选出一人继承大统,成为大唐的新皇帝。

    此诏一出,天下震动。很多人回家翻起了祖谱,查问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祖辈会告诉他们一句话:孩儿啊,其实你姓李,你是皇族血脉。那样的话便可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或许还能有幸成为皇帝的人选。然而,绝大多数人面对的只是家里寒酸的历史和一无是处的先祖。证明了他们只是草芥般的存在。

    当然,也有例外。

    某处乡野之中,砍柴归来的青年被年迈的父母叫进房中,颤巍巍的拿出了发黄的信物告诉他:“儿啊,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李家皇族的后代,咱们祖上是韩王李元嘉……是时候回归朝廷了,朝廷需要我们。”

    某处城镇之中,学堂归来的少年被年迈的父母叫到密室,告知他:“儿啊,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是宗族贵胄,李氏皇族血脉。你曾祖是虢王,伐武失败后,我们保护着你父亲隐姓埋名,你父亲死了,我们便收养你。”

    ……

    凡此种种,大唐各地偏僻之所,那些曾经隐姓埋名的叛王的后代儿孙们像是听到了春雷召唤的春笋一般快速的露出了地面。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越王李贞这些曾经起兵反叛武则天的皇族后代纷纷从沉睡中被惊醒,他们被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踏上了扭转命运的征途。

    山野间,集市上,商铺中,码头上。一个个原本在众人眼中看来的普通人,此刻却一个个摇身一变,充满兴奋和希望的踏上了征程。

    更奇特的是,有不少胆大妄为的家伙,居然打着冒充皇族之后的主意,也踏上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冒险之中。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摧枯拉朽的斩草除根。

    江南西道吉州府,李良李本两兄弟正处在兴奋之中。他们没想到自己两人竟然是鲁王的玄孙,命运从此变的与众不同。得知这一切后,两兄弟收拾了东西便按照昭告的要求前往吉州府衙自报家门。惊讶的吉州太守见了信物之后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许诺明日便安排车马送他们进京。

    当晚,兄弟二人居住的馆驿中冲入十几名不明身份之人。问明身份之后,兄弟二人被乱刀分尸。之后十几人又赶往兄弟二人生活的村落,将两人的养父母杀死在茅屋之中,放火烧了个精光。而吉州太守也在当晚将这一家几口的户籍注销,表示吉州府自古到今都无这一户人家的丝毫踪迹。

    黔中道巫州,越王李贞玄孙辈兄弟四人的命运一样悲惨。他们不是在巫州被杀,而是在次日渡船过江前往江北的过程中,下湍急的江流中发现船底破损,一家七口连同几名护送的官兵和两名船工尽数落水淹死,尸骨无存。

    河南道登州府,琅琊王李冲的后代一家八口在前往京城的途中遭遇劫匪,尽数被杀,焚尸灭迹于荒野之中。

    ……

    ……

    凡此种种,数十名李唐宗族后代以及他们随行的家眷等数百人,统统都未能走出他们生活过的州府半步。他们本满怀兴奋的期望着能迎接新的生活,他们的命运也确实得到了扭转:他们失去了他们索然无味的普通的生命,升华为虚无缥缈的灵魂。

    ……

    正月里以来,玄宗已经开始物色文武大臣搭建新朝廷的框架,开始有计划的慢慢的替换原先的官员。军事上他也已经在征得王源的许可之下,开始建立自己的禁军。一切都在往正轨上走,玄宗的身体里充满了能量,就好像是几十年前他第一次登上宝座一般,那种兴奋和对未来的期待的感觉重回心中,给人一种重新拥有了希望的动力。

    他最为关心的事情便是皇嗣传承之事,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必须要尽快的将传位之事安排好,所以关于此事他几乎一日一问,希望能早一日看到散轶于各地的皇族子弟来到京城。他要亲自的考察他们,选择出一个合适的继位的人选。

    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不会选择一个年级幼小的懵懂无知的人,他要选择一个成年人,而且必须要果敢刚强,性格坚毅,能抗住重压之人。自己会让他住进自己的寝宫之中,将自己当皇帝的数十年的心得全部传授给他,赋予他振兴大唐的使命,告诉他将来要面对的最大的敌手,以及如何一步步的解决对手。总之,他要将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都用来悉心培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的皇帝来,让大唐江山能够重回辉煌,让李家皇朝能够永远延续。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玄宗望穿秋水,却没看到任何一个李家皇族子弟来到长安。或者说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真正的皇族后代。因为倒是来了四名自称是皇族后裔的人,但很快便在盘问之中露了陷,最终被证明是冒名顶替,来投天下之大机的胆大包天的家伙。他们当然被立刻处死,但玄宗却也开始担忧起来。难道李氏皇族已经断了根了不成?

    玄宗认为这绝无可能,几十年前诸王纷乱,起兵反武帝时,那可是前前后后十多名宗室郡王起兵反叛的。起兵失败之后主谋虽然皆被处死,但当时便知道有众多宗室后裔逃脱之后隐姓埋名躲了起来。这么多年他们没有现身,还不是担心祖上的叛乱会让他们在当朝无立足之地,所以不敢现身。但现在,自己下诏给诸王平反,并且召集其后嗣进京,他们没有理由继续沉默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月过去了,二月也紧接着过去了。依旧无任何一名李唐宗族后嗣抵达京城。玄宗茶饭不思的等待着消息,然而,在三月初的一个傍晚,他却无意间得到了一个让他如惊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那天傍晚,玄宗刚刚吃了晚膳。虽然已经是三月春暖花开之时,但玄宗的身子还是难耐春寒,所以吃了晚饭后内侍小山子伺候着他坐在暖烘烘的暖阁之中,给他怕寒的身子裹上御寒的大氅。

    “小山子,一会儿去政事堂问问高仙芝,各地有没有皇嗣后裔现身进京的消息?这都三月里了,或许现在该有消息了吧。也许之前是因为寒冬大雪,朕的诏书他们都没看见,或者看见了却不方便冒着风雪上京的原因。恩……一定是这样,你再去问问。实在不成,让高仙芝将诏书再昭告一次。”

    小山子将玄宗头颈旁的黑色狐裘压压好,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玄宗低声道:“陛下,还是不要成天想着这些事情了吧,有消息的话他们自然回来禀报的。陛下保重身子,龙体要紧。”

    玄宗皱眉道:“这是什么话?皇位传承之事一日不解决,朕一日便心悬半空,如何能安坐不管?叫你去便去,怎地这么多话?”

    小山子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说错话了。奴婢的意思其实是……这个……这个……”

    玄宗皱眉道:“你支支吾吾作甚?有什么事还瞒着朕不成?”

    小山子呆呆的站在那里片刻,忽然噗通跪地,连连磕头道:“陛下,奴婢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奴婢怕说出来,陛下会经受不住。但奴婢若不说,看着陛下这一日日的心急如焚,奴婢却又于心不忍。”

    玄宗皱眉问道:“什么事?你说便是。你跟着朕这么久,是朕身边的最贴心的人,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的么?”

    小山子仰头看着玄宗道:“奴婢不是不能说,而是奴婢怕陛下会经受不住。”

    玄宗喝道:“说,朕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有什么能让朕经受不住的?”

    小山子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奴婢便斗胆说了。奴婢要说的事情便是陛下最关心的召集皇族宗室子弟来京之事。陛下,您别天天等着他们了,他们……他们恐怕一个也来不了京城了。”

    玄宗一惊,本来仰头靠在软榻上的身子猛然前倾,瞠目道:“你说什么?何出此言?”

    小山子把心一横,咬牙道:“陛下,奴婢听到的消息是,他们并非没有看到陛下的诏书,而是……而是陛下的诏书害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本来隐性埋名,还不至于有危险。但陛下召集他们来京城,却暴露了他们皇族的身份,所以招致杀身之祸。他们一个也来不了京城,都死在半路上了。”

    玄宗整个人几乎僵硬了,浑身上下一片冰冷,连呼吸似乎都凝结了一般。

    小山子见状不妙,忙起身轻呼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玄宗吐出了一口浊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嗓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山子忙道:“奴婢,奴婢天天去政事堂问讯,大前天的时候,奴婢又去问了。高左相不在,政事堂里的官员们也都不在,奴婢便在政事堂里闲溜达,和一名相熟的小吏聊天说笑。临走前,那小吏告诉奴婢说‘你今后不必来问这件事了,问了也是白问’。奴婢听着话里有话,于是便追问缘由。那小吏死活不肯说,奴婢便将身上的几样值钱的东西给他,诱他开口。他想要这些东西,于是便拉着我去僻静处秘密的告知了奴婢。”

    “他……他是怎么说的?”玄宗嘴唇抖动问道。

    “他……他说……陛下下诏,召集宗族后裔来京城,是中了……中了他们的圈套。他说,从正月里开始,王相国的亲卫营骑兵便前往大唐各地的每一座州府,就等着皇族后裔现身。他说……陛下旨意一下,宗族后裔们都纷纷现身,有好几十人都是皇族血脉宗族后代,但他们只要一露头,便统统被杀死,连原来的居所都被捣毁,相关人等也一并斩草除根。所以……陛下根本见不到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正是陛下的诏书引了他们出来,然后害死了他们。正月里二月里都有,二月下旬到现在已经一个没有了,应该是已经……杀绝了。”

    “啊!”玄宗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脸色变得血红血红,口一张,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落到了软榻面前的火盆里。兹的一声,一股青烟和焦臭味升腾而起,像玄宗心中破灭的希望那般飘散在空气之中。

    “陛下……陛下……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啊。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小山子哭叫道。

    玄宗吐血之后的脸色又从红色变为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嘶哑的开口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个逆贼,朕上了他的恶当了。他将朕从骊山宫抢回成都,扶持朕复位,答应朕的那么多条件,其实便是为了今日这一步。他要朕对他毫无防备,他怕直接夺位,天下尚有李家皇族血脉,便会蜂起而攻之。或者是被其他人拥戴起兵造反。所以,他不惜用这样阴损的手段,让朕自己下诏,让我李家宗族子弟露面,然后他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好狠毒啊,朕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啊,朕真的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

    “陛下,歇歇吧,莫说了。陛下……”小山子带着哭腔劝道。知道这个秘密后的这几天,小山子自己也是寝食难安。他并不想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玄宗,但他却又不忍见玄宗天天被蒙在鼓里。但现在,小山子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说出来的。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玄宗皱着眉头自顾自的说话,竟然站起身来,离开了软榻,朝着暖阁门口缓缓走去,任由身上的大氅滑落于地。

    “这么做的好处便是,当朕找不到继位的人选之后,朕便只能禅位一人。而谁最合适呢?嘿嘿,当然是这个得天下民心,英明神武的王源了。当然是他了。那么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皇位,不必背负篡位之名。好阴险,好算计。他什么都算计好了,他什么都想好了。可惜朕一直蒙在鼓里。朕还配合着他,朕亲手断送了这些人的性命。我李家皇族血脉断了,彻底的断了。我李家大唐基业……没了。难怪他什么都依着我,什么都答应我,因为他知道,朕说的一切都是空的,都不会成为事实,所以何妨答应了朕,让朕独自窃喜。朕就像活在一个梦里,没有人叫醒朕。这梦境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可悲啊,朕可悲啊。”

    玄宗的脚步缓缓的走出了暖阁,小山子捧着大氅在后面追上来叫道:“陛下,莫出去啊,外边很冷啊。”

    玄宗没有回答,他站在暖阁门口,看着院子里。夕阳之下,院子里的桃花争奇斗艳,开的正盛,一片云蒸霞蔚姹紫嫣红的美景。玄宗眯着眼看着这满园的春光,桃花掩映之中的小亭里似乎有个娇俏婀娜的身影正在跳舞。耳朵里似乎也听到了悦耳动听的歌声。玄宗嘴唇翕动,跟着那歌声哼唱了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香凝,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寒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

    ……

    “沉香亭北倚阑干……”玄宗喉咙里咕哝着唱了这最后一句,下一刻,他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噗通’摔倒在地。

    当晚,玄宗驾崩于南熏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