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熊幼儿园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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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的双子大厦背后是一片荒芜的草地。东太说他在这里等我。但是,他却没有来。

    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即将下落的夕阳。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晴朗无云。第一次看到这片草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贴满了反光玻璃的双子大厦后面,竟然荒野一般的这块地方。残阳把天空照的半明半晦,也把疯长的杂草照成了诡异的金黄色。在空旷的尽头,似乎有些什么建筑,但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犹豫了一下,我把脚踏进了这片草地。杂草发出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仿佛要把我拉进它们当中一样,我踉跄地向前几步,终于彻底地站在了草地当中。被高大的双子大厦遮蔽的光线终于也照到了我的身上来,把我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都染成了金色。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拨着东太的号码,但是一直无人接听。再往前走几步,手机就彻底地没了信号,而我则不想回头了。远方刚才模糊的建筑物开始显现出轮廓来,似乎不止一栋。我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踩着吵闹不休的杂草朝那个方向走去。不知怎么回事,刚才还茂盛的草丛中似乎突然生出了一条路来。我看了看自己的白色凉鞋,已经沾满了泥土和草叶,而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

    夕阳飞快地下落。我第一次发现,太阳落下时竟有如逃跑的速度,眨眼之间就躲在地平线以下,只剩一圈若有若无的光辉。原本清晰起来的建筑物再次陷入一片灰暗当中去了。我想走入那片灰暗中,成为其中的一个,于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地面上的杂草越来越少,天色越来越暗。当我离那片建筑物还有一段距离时,其中一栋房子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我形容不出那灯光的颜色,大概是黄色;也大概是粉红色;更有可能是明亮的灰色。或者,它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让人捉摸不定。总之它是亮起来了,就像一只突然张开的眼睛一般,说不清是惶恐还是惊喜,但它却让我感到了震撼。在接近于黑色的大地上,一盏灯大概是所有流浪者心中的女神,也让我这个莽撞地闯入荒原的人感到了欣慰。但那灯光却并不温暖。我呆呆地看着那束光,它虽不明亮,却照亮了周围的景色。在那灯光所及范围内,我看到了一个由钢铁构成的架子。我跑了起来,好奇心撞击着我身体的每个细胞,催促我向前急速奔跑。只一分钟之后,我就进入了那光线之中。

    一切都逐渐清晰了起来,仿佛蒙住我眼睛的那个人终于打开了他的手。那冰冷的钢铁物体展现出它的真面目来:一架银白色的滑梯。而灯光则是从一栋砖砌的小楼的二层发出来的。我不敢向后看,害怕再回到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去。我走近那小楼,看上去很厚重的铁门上方挂着一块已经生锈的铁牌子,上面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太阳熊幼儿园。旁边似乎还画着一只小熊,但铁锈已经爬满了它全身,使它看上去好像病入膏肓,丝毫引不起任何可爱的联想。很奇怪,这栋楼非常破旧,可滑梯却崭新地发亮。我一边疑惑着,竟然鼓不起推门进去的勇气。楼上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有点急躁的样子。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雕工精美的门把手上面了。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上面,门就自然而然地开了。没有想象中的吱呀声音,一切都那么安静,一个狭小的门厅就出现在了面前。说是狭小,但东西也并不多,只有一张古旧的木头桌子,和玻璃橱柜。

    房子里的人感觉到我的到来,于是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个人走了出来。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起来,她并不是因为我才走了出来,因为她很匆忙,背着一个斜挎包,头发紧紧地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疲惫。她为我吃了一惊,看上去似乎想不到有人会来,停了几秒,她带着满脸疑惑开口说道:“您是孩子家长?还是”我没回答,她又说:“我们幼儿园马上就要关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依然保持沉默,好奇地看着她眉毛好看地皱了起来。但那紧蹙的眉间很快就舒展开来。她恍然大悟一样地说道:“啊,对了,您一定是小宝的家长。您总算来了,他都在外面等你好久了。既然您来了,我就先走了啊。”说完,她就飞快地跑走了,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等待她去做,连对这个幼儿园的最后一眼,也来不及去看,就跑入了一大片的黑色中。有人在等她吗?如果有,是谁呢?那个人对她好吗?会好一辈子吗?我轻轻地靠在大门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停地想着。

    门外,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上面时不时覆盖上柔软的长长的睫毛。比起屋子里的灯光来说,倒不如说这双眼睛更加温暖。那个名叫小宝的孩子抬起头天真地看着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也许他刚才正躲在崭新的滑梯后面等待着谁。

    “你在等谁呢?”我隔着一片空地问他。

    “妈妈。”他害羞起来,却不知道要躲去哪里,脸上飞起两片红色。

    “她怎么没来?”我走近他,他也没躲,只是把手放进口袋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来“这个给你,可以陪我吗?”我接受了他的礼物,也答应了他的要求。我挨着他坐了下来,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他像一只小猫一样靠了过来,猛的扑入我的怀里,将脸紧紧埋在那件雪白的衬衫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他回答道,不规则的气息如同火焰一样吐进我的身体。

    “全名。”

    “熊小西。”这个滑稽的名字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却变得很严肃:“太阳熊就是我。这是妈妈说的。这个幼儿园是我妈妈开的。马上就要变成餐馆了。妈妈说今天会来看最后一次,但是她现在还没来。”

    “要变成餐馆了?”我抬头看着那束灯光,现在它成为了我们唯一的明亮。

    “嗯。旧滑梯拆掉了,新滑梯刚盖好,但是幼儿园就要关了。”他眼睛里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忧伤,一种内敛的悲怆。

    “不如我们来玩滑梯吧。”我说。他点了点头,立刻站了起来。我抱起他小小的身体,像抱起一只小动物,他微微蜷着,弯着腰,等待我将他高高举起。我做了,伸直我的双臂,使他达到最大的高度,然后把他放在滑梯上面。钢铁有些冰冷,当他裸露的双腿触碰到滑梯的那一刻,他突然抖了一下,但又飞快地笑了起来。他熟练地向前一倾,从滑梯上滑了下来。

    “好玩吗?”我问他。

    “好玩。”他高兴地笑了起来,竟然忘记这是与新滑梯的最后一次游戏。我们就这样玩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两个人都满身大汗。

    “其实,我很想去二楼看看。和我一起去吗?”我问他,他答应了我,虽然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不想独自一人呆在外面。我们走进那扇敞开的铁门里。房间还和刚才一样,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房子里是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熊小西指了指桌子的一个抽屉,那个高度他望尘莫及。我将手指扣在黄铜做的抽屉扣上,打开了它。抽屉的里面已经被虫蛀的不像话,边角躺着一把钥匙。钥匙上包着白色的胶布,模糊的字迹写着:二楼房间。“谢谢。”我笑了起来,拉住熊小西的手“我们一起上去。”楼梯间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道,让人想起幼儿园每天中午都会有的雪白牛奶。熊小西一手被我牵着,另一手还扶着楼梯的扶手,这个姿势让我感觉到,似乎马上就要有一群孩子从楼梯上手牵着手跑下来,后面还跟着不停叮嘱着的老师。

    我们到了二楼。二楼有许多许多的房间,一排排地好像闭紧的嘴巴。但我有一种直觉,走廊尽头那扇最大的门就是这把钥匙的主人。我牵着熊小西,朝那里走去。这些门的背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个房间?有摆放着一张张浅蓝色小床的房间吗?有挂着不锈钢小杯子和小毛巾的房间吗?或者,有画着黄色线条的房间吗?我等不及要打开那扇门,因此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走廊尽头。钥匙插了进去,转了几下,拔出来,门便开了。一个圆形的房间,有倾斜的天花板。那盏灯依旧亮着,现在变得有些刺眼。那是一盏百合花形状的吊灯,上面积满了灰尘。灯下面,摆着一张圆桌子和四把木头椅子。洁净的白色餐巾还叠放的很整齐,放在一旁的玻璃矮柜上面。透过雕花玻璃,可以看到矮柜里崭新的欧式餐具和银色刀叉。它们发出的光芒很冰冷。熊小西沉默着,但我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力量,是回忆的力量,相信他在这个房间里做过许多好玩的事,牵过小女孩的手,摔坏了同伴的玩具,也曾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老师不要叫他妈妈来现在,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房间,一个完美的餐厅包间,一个过于狭小的幼儿园教室我走到了长形窗户前面,看着下面的小院子。新装修好的银白色滑梯孤独地站在夜色当中,也许在几个小时前,它还被好几十个小男孩小女孩幸福地包围,而现在,它仅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钢铁架子。

    最终东太还是没来。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了太阳熊幼儿园的,也不知道熊小西最后到底等到了他的妈妈没有。只记得他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不会有事的,而我仿佛被他催眠似的,疯一般朝那片黑暗深处冲去。等我清醒过来,手机响了起来。东太发短信告诉我:他工作很忙,所以约会取消。我呆呆地看着东太的短信,又看了看自己的鞋,上面依然沾满了泥土和草叶,与双子大厦光滑亮丽的大理石地板格格不入。有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和貂皮大衣的女人,他们穿的那么多仿佛很冷。双子大厦亮起了所有的灯,明亮的招牌上,每一个女子的皮肤都光洁如洗。但那灯光却并不温暖。

    两年之后,我在一家以怀旧著称的西餐厅里见到了一个男人。他说他叫熊小西。这个滑稽的名字让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不过他并不介意。他说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我选择了坐在最旧的那张桌子旁。那张圆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百合形状的吊灯,发出说不清楚颜色的光芒。据说谁也不能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但我却成功了。我穿着那件白色衬衫,牛仔裤和脏凉鞋。熊小西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一起分享了一杯雪白而香醇的牛奶,用五岁的身体,二十岁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