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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其起来上网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天光微微的，星星都像放了太久的宝石，蒙上厚厚的肮脏的灰尘。她把手指放到电脑的键盘上，突然想弹一首钢琴曲子。比如少女的祈祷，清澈而刺耳的音符。小时候总是在窗户旁边听到那样的乐曲，于是整个下午都会变的明媚起来。不知道那时候弹钢琴的小孩子，现在是否已经成为了钢琴家，或者是放弃了。
许久没有写字了。打开电脑就开qq，和别人聊天，全是琐碎的字眼，后来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模糊不清。要不然就去论坛，不停看贴，沉默，像在水里的鱼一样，什么也不说，心里只有一点波澜。她现在开始喜欢那种带着强烈的颓废的色彩的论坛，一打开来全是刺眼的黑色或者暗红色，落到眼睛里就是鲜艳的一片。像血的颜色，新鲜的或者凝固的。她动了动发酸的脖子，走到厨房去拿水喝。
冬天来的时候，空气越来越干燥。在电脑前面呆久了，卓其觉得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地蒸发开来，都飘到窗户外面去了。她的嘴唇变的干干的，皮肤上也起了白色的碎屑，把毛衣的袖子挽起来的时候就听到微小的摩擦的声音。于是要倒大杯大杯的水来补充。水进入身体就有一种漂浮起来的感觉，身体被一点点浸渍了。
她打开了窗户。风吹进来，穿过针脚疏松的毛衣抚摩她的皮肤，冷的打了一个寒战。从这里望下去城市依然在睡眠，面目是安详的，也透出一点点狰狞。她看着远处依然亮起来的那些灯光，知道一定是依然在开张的酒吧和夜总会发出来的。想到小浅还在那里面寻找一夜的快乐，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这么一担心，她好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她跑进客厅里拿电话，然后拨下小浅的号码。响了三下之后，小浅的声音懒懒地传了过来。
“还在酒吧里么？”卓其问。
“是啊。不到天亮恐怕回不去了。”小浅笑起来，笑声是很轻浮的，听到到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在小声地和她讲着一些暧昧的词语。卓其应了一声，挂掉了电话，继续坐到电脑前面去了。
电脑的桌面用的就是小浅的照片做背景。一个很瘦很瘦的女孩子，眼睛亮亮的，只有那么一小块阴影挡在右眼的中间。她的右眼是瞎的，看不见。照片上小浅穿了一件很单薄贴身白毛衣，下面的红色方格裙子只露出一小块来。是两年前的夏天，在卓其家里照的。小浅的背后是灰色的天空。她看上去那样苍白，比那件白毛衣还要苍白。
照完照片不久，小浅死了，死于吸毒过量。
卓其看到照片才想起这件事。小浅死了。那么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呢？她明明听的那么清楚，小浅慵懒而沙哑的声音。有一段日子小浅总是这样的，在夜幕落下的时候出门去，穿贴身的丝绸裙子，都是很妖艳的水红或者黑色。她总是把妆化的十分浓重，金色的眼影随着眼皮闪动，把下面眼睛的光芒遮蔽了。嘴唇像血一样鲜艳。卓其是不太喜欢小浅这样的。她喜欢那个不化妆，穿粗布衣服的小浅，可是她改变不了，阻止不了。日光一消失掉，白天那个简单干净的小浅就像风一样飘走了。
经常的，卓其在厨房里做晚饭，突然听到门关上，很重的一声。小浅又去酒吧了。
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家来。卓其逐渐习惯早晨四点钟自动醒过来，然后去开门。小浅一定躺在门口。她的裙子脏掉了。脸上的妆也花的不像样子。她的身体上有香烟和啤酒的味道，还有某种危险的男人的味道。小浅又和那些猥亵的男人混在一起了——他们总是潜伏在酒吧的各个角落，等待着穿着妖娆的女孩子出现，然后靠到她们身边去，把手放到她们的腰上，用嘴唇碰触她们的脖子。肌肤相亲。
卓其把小浅从地板上拖起来，拉到卫生间里，让她把嘴巴里剩余的呕吐物一点一点地吐到水池当中，然后用清水给她漱口。这样的时候，卓其就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疲倦，好像自己也像小浅一样疯狂了一夜，没有睡。她脱掉小浅的脏裙子和高跟鞋。小浅的身体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起来很白，吓人的那种白。卓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掉了。她把布衣服套在小浅身上，并给她盖好被子。色彩鲜艳的衣服被丢在地板上，就像一滩血。
卓其突然就很想哭。
第一次看到小浅是在咖啡店的门口。小浅穿一件深蓝色的布中裙，凉鞋的带子一直系到小腿上。那颜色衬的她的皮肤异常的白。那一天卓其刚刚和男朋友分手，失魂落魄地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她的步子不那么稳，她摇晃着，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小浅就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街上穿梭而过的大小车辆，一动也不动。
卓其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突然就觉得她的背影那样熟悉。然后小浅转了过来，她的面孔完美的让人感叹，光滑的像象牙一般的皮肤，还有黑的瞳孔和鲜红的嘴唇。卓其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小浅抓住了她的手臂，冰冷的手指。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小浅说，声音很轻，但是很有鼓惑性“只有我们自己可以拯救自己。”卓其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小浅那像黑色宝石一样的眼睛。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还记得，那一刻风很大。
然后卓其看到男朋友——应该说是前男友从店里冲了出来。
“小浅，小浅。你回来了啊！”他叫着，跑到小浅的身边，试图抓住她。小浅敏捷地一闪，躲开了。眼里充满了对这个男人的鄙夷。
“我们走吧。”她平静地说，然后她拉着卓其的手，跑到街道上，躲开了好几辆车，跑到马路对面，然后进一条小巷。跑啊跑啊直到风的声音都静止了。
小浅的布裙子在小腿上拍打出好听的声音。卓其听到了。
“你是谁？”卓其问。
“小浅。”女孩子回答道，眼皮疲乏地挂了下来。
“你和他，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小浅说。卓其张大了嘴巴，才忽然想起小浅的脸她是见过的。在男朋友电脑的桌面上，小浅的照片被做成了背景图片。有一次她问他那是谁。男朋友很平淡地回答，只是一个明星而已。卓其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离开他是对的。男人不可信。只有我们自己才可信。”小浅继续说。
“他看上去很爱你。他还在想念你。”卓其问，心里一阵阵悲伤的潮汐。
“靠。他懂得什么，他根本不会珍惜。”小浅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放到好看的嘴唇之间，猛吸一口，然后眯着眼睛吐出长长的烟雾“男人，没有乳房的怪物。”
后来太阳落下去了。卓其不再说话，小浅也不再说话，只是抽掉了一根又一根香烟。卓其盯着巷子里的青石地板，心里很沮丧。只有小浅这样的女孩子才会有人爱。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只有小浅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才会有人来爱。而自己就不会。她自卑的不得了，那种疼痛让她几乎要跪下去了。可她不太明白，小浅为什么要来找她呢？为什么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和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不想问，她累的连嘴也懒的动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小浅把最后一根烟在地板上狠狠地踩灭。然后她拉着卓其的手。
“我们走。”她近乎霸道地拉走了卓其。而卓其也没有反抗。她只是麻木地跟随着，不在乎小浅会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后来回想起来，其实是因为自己很信任她。至于这种信任从哪里来。卓其不知道。这大概就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默契吧。
她们去了酒吧。嘈杂的吓人。可是小浅看起来很喜欢。她点啤酒，也给卓其点了一杯。她们一起坐在高脚凳上，听舞台上九流的摇滚乐队叫嚣着所谓理想的曲子。四点钟他们才决定回去。卓其已经烂醉了。小浅扶着她。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出了酒吧门口。马路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可是清新的空气让卓其觉得一下子醒悟过来。她紧紧拉住小浅的手。那双冰凉的手。
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呼啸着把风带离她们身边。车上的男人和小浅很熟悉一样地打了招呼。两个人就上了车。小浅坐在前面，而卓其就躺在后座上。她迷糊着，眼睛一张一闭。看到那个男人把手放到小浅的大腿上。小浅漂亮质朴的蓝布裙子被掀到大腿根部，白色的内裤露出一个角来。可是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问卓其家的地址，然后告诉那个男人。之后小浅就把头靠到男人的肩膀上，不再说话了。
她们只睡了两个小时，然后太阳就升起来了。阳光照在卓其的眼睛里，她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毯上，身上满是酒味。昨天晚上的事情似乎已经遥远的无法触及了。可是一走进厨房，看到蹲在冰箱前面的小浅，她就又想起来了。小浅蹲在那里，穿着卓其的棉布衬衫，没有穿裤子，两条腿白皙细长的好看。她盯着冰箱里面，表情专注地像一个孩子在看动画片。卓其叫了一声，她也没转过头来。
卓其只好走到她身后去。小浅却突然站了起来。
“你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要去买点东西。”她说。然后她走出了厨房。她去衣柜里找了一条牛仔裤，套在身上然后出去了。卓其把冰箱门关上，叹叹气。其实她特别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尤其是衣服。可是小浅是个例外。她觉得那些衣服穿在小浅身上是那么漂亮而有光彩。
她跑到窗户旁边，看到小浅的身影一点点遥远了。
小浅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原装进口的意大利面和蝴蝶粉，还有一大堆的调料。她把卓其晾在一边，自己到厨房里找了一个锅，装上水，咕咕地煮开了。
“洗几个碗吧。”她说。卓其就拿了几个盘子到水池旁边，这时候她才发现恋爱的时候总是和男朋友出去吃，或者在男朋友家为他做饭，自己的厨房，居然被冷落了下来。她转过头去看着小浅认真地盯着锅看动静，突然由衷地喜欢起这个女孩子来。
面条煮好了。小浅挑起一根来切断，让卓其看横截面。她说意大利面条必须中间是白的，外面是被煮熟的淡黄色，才算刚刚到了火候。然后她把番茄酱浇上去，红灿灿的一片十分好看。还有蝴蝶粉，一片片形状都很精致。她们把食物放到洗干净的盘子里，加上热气腾腾的意大利菜汤和土豆沙拉。坐到桌子前面的时候，卓其突然觉得非常快乐。
从内心里升腾起来的那种快乐。
一个星期以后小浅搬进了卓其的公寓。她拖了很重的箱子，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裙子，摇滚唱片，绒布玩具和杯子。小浅把所有东西都摆好，把自己的枕头放在卓其的枕头旁边。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一下子躺到了床上。
卓其看着她：“小浅你好漂亮。”
“漂亮算狗屁。”小浅骂了一句，把被子拉到身体上，转身睡了。卓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这种貌似粗鲁的说话方式，至少这样让她觉得很痛快。她耸了耸肩膀，把衣服脱掉，也钻进被子里去了。关掉灯。黑暗中两个人的体温互相交流着，融到了一起。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卓其把它当作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小浅买了好多东西，填充进公寓原来就窄小的空间。比如大红色的沙发，还有各种各样的摇滚海报，贴的满个墙壁都是。眼睛看着有灼烧的错觉。自然还有杯子。小浅来的时候就带了三四个杯子，可是她依然贪婪地搜罗着，见到喜欢的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厨房的台子上就一字排开，全是玻璃杯子，画着色彩鲜艳的花纹。卓其一直觉得小浅是鲜活的女孩子。对，鲜活，这就是小浅所带给她的感觉。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从来不会游离在模糊的中间。
她们经常呆在沙发上看影碟。小浅租了黑暗中的舞者。两个人就一起看着bjork扬起那张闪闪发光的脸唱调子很悠长的歌，每个音符都像长了白色翅膀的鸟，在天空中翻转飞翔着。小浅的头靠在卓其肩膀上，她把手伸到盒子里拉出一大把纸巾，塞给卓其几张。剩下的就在脸上擦过，全都湿透了。最后bjork唱着歌站在行刑台上。随着脚下的木板被抽空，绞索伸直，她的歌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小浅的抽泣显得那么突兀。卓其也在哭，不过像鱼一样没有声音。那个女人是她喜欢的。总是化很夸张的妆容，眼角眉梢都是金色银色的妩媚。穿中国旗袍或者裸露身体，特立独行的味道。有时候卓其觉得她和小浅很像。
晚上她们会到天台上呆着，喝淡啤望星星。望星星是小浅的说法。她说星星是那样的遥远，然后我们要仰起头，要像仰视神明一样的望着它们。卓其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我们说望弥撒。是不是？”她问。
“你丫真聪明。”小浅笑了，用手臂圈住卓其的脖子。两个人同时抬头望着星空。
她们不去望弥撒。总是在弥撒结束之后才进入教堂，逆着人流而行。小浅显得特别兴奋，她说卓其你看你看，那些彩色玻璃窗户上的人影，他们都在看我呢。小浅说卓其你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玛利亚吗？真的有基督吗？真的有人在保佑我们吗？
卓其说真的。他们都存在的，都住在灿烂辉煌的星星上俯视我们，他们会赐给我们甜蜜美好的小幸福。说这话的时候卓其尽量装的很开心，其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些。可是她努力笑着。小浅的嘴角咧到耳朵旁边。于是卓其也就真的快乐起来了。
开始吸食毒品之后小浅逐渐憔悴下去。整个人都缩在了一起，也越发瘦了，好像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她的嘴唇越来越干涩，皮肤也变坏了。睡觉的时候她气喘的很厉害，夜里经常出冷汗做噩梦，然后尖叫着醒过来。卓其就抱住她的身体。她感觉小浅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小浅的眼泪流到她的脖子里。这时候卓其害怕的不行。可是她想她必须照顾小浅。所以她一直坚持着，不离开。
小浅毒瘾发作之前就用发抖的手拨电话。过一会就有一个男人过来把她接走。卓其拉着小浅满是汗水的手不想放开，可是没有办法。她总是很矛盾的。她不想让小浅这样地沦陷下去。可是她没有办法救她。小浅不在家的时候卓其就一个人上天台去望星星，或者独自煮着咕咕响的意大利面，并用牙齿咬开一根面条查看火候是否够了。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不见了。唯一庆幸的就只有小浅还没有完全离开。
卓其不明白小浅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觉得和小浅在一起是快乐的，甚至她很快就忘记了前男友的样子，她仿佛没有过去地和小浅生活着，抛弃了过往。可是小浅又怎么样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夜晚出去，被不同的男人接走，在清晨才回家。并且总是烂醉。
而终于有一天小浅再也没有回来。
四点钟卓其起床开门的时候，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人。她害怕而不知所措。六个小时以后警察打电话过来。然后卓其就见到了小浅。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卫生间的角落里。小浅面对墙壁蜷缩成一小团，背弓的像被激怒的猫。她小小的骨头突起，肩膀塌进去。黑色的长发凌乱不堪。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穿，一个同样光着身体的男人倒在浴池的旁边。都死于吸毒过量。卓其走上去碰了碰小浅，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地像石头了一样。她掰小浅的手指和脖子，可是无论如何也掰不动。掰啊掰啊，只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她晕过去了，然后警察跑上来把她拖开。
醒来的时候只有一大片白光。小浅就站在白光的中心。她穿着刚开始那件深蓝色连衣裙，看上去滋润而且充盈的样子。她说：“卓其我终于是解脱了。那天我站在马路旁边，本来我就想站到马路当中去了。可是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被那个可恶的男人抛弃了。我想要安慰你，拯救你。于是我走上去带你离开。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救不了你。而同样，你也无法救我。玛利亚睡着了，她看不到人间的痛苦。我要到天堂上去叫醒她。
请耐心等待吧。我会叫醒她，然后你就得救了。”
医生说卓其你没事了吧。卓其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病房的墙壁里。她微弱地笑笑说没事。然后穿了鞋子回家。她一个人走着，走着走着就到了教堂的门口。
弥撒刚刚结束。人们沾一点圣水走出来。卓其站在教堂门口，远远看到里面那个面孔慈祥的女人，她穿着白色和蓝色的袍子，她看起来很善良。
突然间，卓其疯狂地喊起来：“你这个伪善的女人。你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呢？你为什么不救救小浅呢？”她的眼泪流下来。
这天以后卓其不再说话。她上网聊天，写一些文字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只去超市，因为那里不需要太多的言语。电话线也拔掉了，手机再也没有开过。她好像一朵冬天的花朵，一点一点地枯萎掉，最终毫无生气。只是在天台的时候，她会睁大了眼睛看星星。所有的星光都像泪水一样汩汩地流淌着。
或者她听见那个已经形同虚设的电话响起来。她跑过去接，是小浅的声音。
小浅说：“我会叫醒玛利亚，让她来救你。”她总是这样说，语气非常地坚定。可是她从来没有来过。
放下电话卓其躺在那张大红色的沙发中，把身体陷进去。她开始不停地做梦。每一个梦都是沉默不语的。每一个梦里都有小浅的身影，忽远忽近，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捉不到，感觉不到，得不到。
终是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