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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小墨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她穿着一条有桃红色饰边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紧身的黑色翻领毛衣，套着宽大的卡其布外套。脚上是一双大大的靴子，步伐沉重地走在冬天的风雪里。她的头发很软很长，披散在肩膀上。左边的头发特别多，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像一条黑瀑布。她的皮肤如白雪，甚至有些透明。她的脸盘鼓鼓的，下巴却尖尖地向前翘起；眉毛又短又淡，几乎没有了痕迹；大眼睛，眼尾长长地向后飘去；鼻子冻的通红；嘴唇上擦了一层水晶唇彩。
她看着我的样子很沉静。
认识小墨是在高二结束后的暑假。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高三已经考试结束了。五楼的教室全都空荡荡的，锁着门。我和几个同学跑到五楼，发现高三八班的窗户开着，于是便爬进去做作业。当我们刚刚坐稳，一个女孩便出现在窗户旁边。我正犹豫着是否要过去给她开门，她却身手敏捷地翻身越了进来。她把放在窗台上的书抱在怀里，悉悉嗖嗖地穿过一排排木头桌子。当她走过我的时候停了一下，说：“我是小墨。”我抬头望她，夏日的阳光里她的脸上汗水直流，，黑色t-恤的领口处露出小小的锁骨，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显出一层淡淡的金黄来。
“我叫天凉。”我直愣愣又急促地吐出话来。她几乎没有痕迹地笑了一下，就走到角落的位置里读书去了。
本来高三的劳累会让我慢慢地淡忘这个突兀的女孩。但第二天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被班主任领着。
“墨依依同学是刚从兰州转学来的。大家要多关心她，让她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当老师这样介绍她的时候，小墨安静地站在那里，睁着大眼睛环顾着教室。当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她狡黠地冲我眨了一下眼。
“你是兰州来的？”当她在我身边坐下以后，我问。
“是的。”她说“很干燥很晴朗的城市。”
“我去兰州的时候下了雨，真冷。”我们不再说话了。
尽管我是在夏天认识小墨的。可是每次想起她来，还是会感觉天寒地冻的样子。这也许是因为她说过她喜欢冬天的缘故。
“为什么？”我问她。那时候我们正躺在学校的草地中央。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仿佛给我们披了一层透明的金纱，柔软如云雾，驱散了寒风和阴霾的天空，让人一点点地融化，融化
听到这个问题，小墨似乎很诧异地转过头来看我。几秒钟之后她却又眯起眼睛，不再说话。直到午休铃突然响了起来，把整个校园的宁静一下子打碎。我们飞快地从草地上爬起来，一边拍去身体上干枯的草。小墨开口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冬天可以让寻找温暖的人有一个适当的借口。”说完她站直了身子，将深蓝色外套的领子竖起来，把整个脸都缩了进去。
其实对于小墨，我一直是琢磨不透的。她太像一个谜。而且没有谜底。
四月的一节数学课，她一直低着头，在一个黑色的大本子里涂抹着什么。我凑过去看，是一首诗。
“我念给你听。”她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高三的数学课堂上。她小声地念了起来。
“死者
当你游荡
在山谷，在海洋
在斯堪的尼维亚半岛的微小沙尘中
你在想什么
是那曾经照耀你清醒的
阳光
还是那侵蚀一切的流水
谁能替你赎罪
又有谁
能够为你永生
是荒岛的风暴
还是孤独嗜血的婴孩。”
“结束了？”我问。
“没有，还有很多呢，我在想怎么写。”
“小墨，还是听课吧。”我说。小墨看了我一眼，很轻微的那么一眼。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眼中的不屑。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小和浑浊，只懂得在世俗的价值标准里去追求虚幻的理想。可是我并不能像小墨这样，说要反抗就反抗，说要放弃就放弃。放弃重要的数学课来写一些隐晦的句子，模糊不清的含义。
“天凉，我们都会有一个好归宿的。”她这么含糊地说着，继续低下了头去。我看到她用力地在本子上写着：“新鲜的，美丽的，暗夜里面哭泣的，都是死亡的色彩”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小墨。她穿着苍白的衬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流了一地。她把嘴放在上面吮吸，把整个嘴唇都染的鲜红鲜红。她抬起头来，说：“天凉，一切都会过去的。”早晨起来的时候外面没有太阳，四月的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到了学校我看到小墨依然坐在位子上，表情安逸。
“天凉，昨天我梦见你了。”她说。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化做圆月，看我在山谷里游荡，一夜一夜。”
很多人说小墨是个太过冷漠的孩子，她总是面无表情，鲜与别人说话，也很少出去走动。她一直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离开。当时，我也是这样觉得。小墨给人的感觉是太多的沧桑，毁掉了热情。可是17岁的孩子，她又能承载什么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呢？
也有的时候小墨很喜欢说话。她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不让你有插嘴的余地。但她大多讨论的，都是不让人喜欢的话题。比如死亡。
她说活着或者死去，都很无聊。生活一天天地继续，没有尽头一样。每天都是一样的重复，即使快乐也会被岁月遗失，不会有痕迹。到你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天凉，要是能安静地死去就好了。”她经常遗憾地说“可是人总是背负了很多责任。我不能死，因为我不想让父母伤心，不想被舆论认为心理不正常，也不想做典例。如果一个人可以安静地生或者死，来去都很自由，那有多好。”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不应该被束缚，我们应该是自由的。”
过了好一会她又说：“天凉，其实我们还是无法互相理解，对吗？”
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墨是个多么奇怪有阴暗的孩子，可是仍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无法离开她。她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需要别人的保护。尽管她确实什么都不怕，甚至死亡。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读书节开始了。校园里很热闹，到处都是人。我被班主任叫去参加作文比赛。小墨穿着她的黑色裙子，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等我。
终于写完无聊的文章，我跑出来。看见小墨的黑裙子摊在灰色的台阶上，仿佛一朵莲花。她拿着一支雪糕目光呆滞。雪糕开始融化，然后在地板上滴成白色的一小团液体。
“小墨。”我推了推她。她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我。
“写完了？”
“是啊，好无聊的题目。”我拉她起来“你在想什么呢？雪糕都融化了。”
小墨走到垃圾桶旁边扔掉了雪糕，然后又默默地走到走廊里。过了一会她说：“天凉，其实我很羡慕你。”
“我？”
“是啊，你可以写很好的东西。你可以获奖。你会向世俗妥协。可我做不到。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头破血流。”她说话的表情还是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也许她早已想了很多次，早已受伤了很多次。只因为她的固执，不肯放手，不肯妥协。
“天凉，这是怪我自己吗？”她低声说着，走下楼去。
小墨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她可以没有表情，可以没有悲喜，但她会说出她想说的东西，只要她认为你是可以述说的人。而我，也经常被她这种突兀所伤，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优秀，其实是刺伤了她很多。尽管她从来不曾明确地说出来。
我记得小墨曾经说过。她说她多想永远不要睁开眼，不要看到世界的伤口和黑暗，永远保持在她心中那种完美纯洁的形象。我突然明白小墨其实完完全全是个孩子，虽然她很冷淡，没有孩子所有的天真，也贪恋一些虚无的阴霾的东西。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仍然是个孩子。还不懂得去承受世界带给她的失望和悲伤。于是她背负的，确实是她所无法忍受的沉重。
世界并不会为了某个受伤的人而改变。小墨是知道的，可是她就是不愿意放弃。
小墨，其实更多的时候，该是我羡慕你才对。因为当我受伤，我甚至连叫喊或者哭泣，都不可能。
高考的最后冲刺终于是来临了。即使小墨，也开始埋头读书。她说：“到一所好的学校里，遇到你想要遇到的人，灵魂才不会孤单。”然后她低头去翻书，默念着个把字句。
“你考去哪里？”我问。
“考回兰州。”她笑了“其实我们都在轮回，不是吗？从哪里来，回那里去。”
我看着她专心的样子突然很心痛。她根本不应该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而且小墨，你的孤独，到底又谁能填满呢？
高考的前一天我们一起走在操场上。下午三点的阳光在我们身体上，投下灼热的光斑。小墨突然转过头来说：“天凉，我要走了。”
“什么？去哪里？”我惊异地问她。
“回兰州去。明天就走。”她依然淡定平静。
“小墨。明天就是高考了啊！”“天凉。我走，因为你不再需要我了。”她说完就转身走了，青色的布裙被风吹得直响，是一种撕扯的声音。她依旧向前走去，沿着长长的跑道，沿着离开我的方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说。
她越走越远。但也似乎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伸出双臂拥抱我。然后慢慢地，从我的手指，从我的肩膀，我的胸膛，一直融入了我的身体，我的心里，最终发出一声完美的叹息。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暑假。我参加完中考，去兰州旅游。在兰州我听到了自己的中考成绩，因为一分之差而与自己喜欢的高中擦肩而过。在兰州下雨的街上我冷的浑身发抖，泪水直流。从兰州回来以后，我到这个陌生的学校来报道，然后开始了我行尸走肉一样的高中生活：离开以前的朋友和老师，失去了荣誉和灵魂。我讨厌这里的一切，和同学保持冷淡的关系，只是很努力地学习，好让自己从怀念过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我有些东西丢在兰州了，丢在了兰州夏天的街上，可是我没有发现。直到小墨出现的时候。直到她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灵魂的归处。
小墨，你可是那个无措地站在兰州大街上，站在灰色云朵底下哭泣的我？
当我回过神来，小墨早已不见了。空旷的操场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西下。我拖着自己淡灰色的影子回家。
走出寂静的校园的时候，我回望操场，轻声却很坚定地说：“亲爱的小墨，请你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