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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欲无求。在住院楼的一间病房里，单掌托着下巴，趴在阳台上，俯视对面大街上的人潮车流，呆头呆脑地空想一些天高云淡的事情。
阳光灿烂。妈躺在病床上，吊瓶里的药水，像泪一样一滴又一滴地坠落。阳光撒在她脸上，左颧骨上的两道划痕，颜色变深了。白绷带挂在脖子上，悬起她的左臂“左桡骨远端骨折”这刚刚听说的名目，把一家人的心提了起来。不经意间发现，她脚上居然还穿着我上初中时的一双袜子。
是村支书打伤的，还是村两委换届选举的后遗症。爸终于被人家赶下台了，继任者的嚣张有了表现的机会。妈只是一个盲目维护丈夫尊严的女人，尽管那只是一种早已土崩瓦解不复存在的尊严。
三天前的事情。镇上修潜水泵的又找上门来要钱。欠了一年多的帐，是爸经手的，而村里却不承认。妈又去找村长，终于和他吵了起来。村长便去找村支书，说妈骂他接官不接帐算什么干部。村支书连夜召开党员会，把妈叫到村支部大院里，发了酒疯，打伤了她。爸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正在从济南回滕州的长途汽车上和同事们谈笑风生。
在小镇派出所里立了案，却信不过派出所所长。听说他家里盖房子，要了村里砖厂五万块钱的砖，却分文未付。而厂长正是爸的死对头，也是村支书的幕后操纵者，村支书只是他在小村政权中树立的一个傀儡而已，就像自己圈养的一条哈巴狗。以前爸在任时，他烧砖用土是要向村里交承包费的，而现在他早已把村支书架空了，村里的土地他爱用多少就用多少。最近又打算在邻村新起一座砖窑，逼村里的一个生产队卖地，供他烧砖。有人不服，他就和村支书把人家一个个叫到村委会，挨个训话，武力威胁，逼他们在卖地合同上签了字。有人写信上访，他们就认定是爸干的，双方的积怨越来越深。多么滑稽啊，我最鄙视的乡土题材，总是在我的身边遍地开花。
妈是9号床，一个属于前锋的号码，比如罗纳尔多。她好像这辈子也一直跟在爸的后面冲锋陷阵，终于受伤下场。我对她说，以后你的左手再也不能干重活了。她激动地说，那不麻烦了。两眼噙泪。她还惦记着老家里的两沟大葱没有刨完，恐怕已经冻了。我心里很疼。
8号床上躺着的农妇，从丈夫的摩托车的后座上摔了下来。
7号床的女性身份莫辨。据8号床背地里议论说，她是偷情被丈夫打的。昏迷了三四天了。而7号床的母亲却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8号床背地里又说，不可能是摔伤的，要摔怎么会只摔一面呢，她整张脸都紫了，眼圈也全黑了。
我并不关心谁是谁非，耳朵听着8号床和妈絮絮叨叨，暗自体会“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老话。陪护病人不是好活儿，就像守侯伤病本身。如果是绝症的话，付出的一切，更感觉徒劳。而为人子女者，早晚都要为自己的亲人送终，早晚也会被自己的子女送走。生生死死，何苦来哉。
小心翼翼地举着吊瓶，带妈去上厕所。先让她进去看看有没有人，我再进去帮她脱裤子。连续去了两三次，等到自己要上厕所的时候，也径直往女厕所里跑。刚到门口，恍过神来，狠狠站住了，避免了一场闹剧。
小护士是第二卫校的实习生。说自己上的学校名声不好，这两年也没人愿意上了。说自己要实习十个月，却一分钱也捞不到，也不可能留下来工作。我说那还干嘛，干脆找个男朋友嫁了算了。她说我也想啊，我妈却不让，嫌我还小。她才只有十八岁，嘴皮子很利索。跑前跑后，还忘不了当众骂骂小个子女院长，说大伙背地里都说她是“青春美少女”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打扮得跟花骨朵似的。
妈很坚强。带她去查尿，一个人拿试管去厕所取，过了一会儿，拿着小半截尿出来，女医生说太少了，妈说要不要再去取。我忍俊不禁，你怎么这么会过啊，还留着点儿。女医生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带妈去验血、拍ct、做胸透。一路上，妈说，咱别再住了，明天出院吧，从那些坏货手里要钱也不容易。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对村支书恨不得生食其肉、鞭尸三日的仇恨重新膨胀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将等待法律的制裁，等待医疗费的报销，等待处理不当便不择手段地报复。复印了住院证明，准备找律师，打官司。这就是所谓的尽孝吗？我真是枉为人子。有比体会自己的无能更加深重的伤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