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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讲述类似事件时，闪烁其辞，或者夸大其词，长别人威风灭自家志气，反正面对兴致勃勃地倾听着的同事们，渲染那凶险的旅途时，我只是用了几个虚词并且增添了几个细节刻画就为自己的软弱无能彻底开脱了。比如我形容那两个人是两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的样子，喝了酒，内衣里还藏着刀。同事们也很自然地接受了，并且坦言碰上那种事，自己也不会声张的，还不是一样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欺人容易，自欺太难，我又一次被没用的羞耻之心嘲弄了个底朝天。我不愿记叙什么鸡零狗碎的市井故事，但此时此刻，那种写给自己看让自个儿猛醒一会儿然后再接着睡的冲动还是淹没了我。我知道很多人的文字本来就是写给自己的，一经发表，产生好评，就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跟人家探讨起小说的主题来啦，要揭示人性啦要替时代和弱势群体代言啦云云，其实纯粹就是扯淡。
闲话说得够多的了，那天我可一刻也没有闲着。滕州—枣庄的直达班车往返两趟，去办理自学考试的毕业证书。化零为整，把一沓单科毕业证交上，去换取一张像样的红皮证件。头趟领了登记表，说要回单位盖章，于是回来盖了章，又送回去。其实一切都很顺利，时间安排得像细密的针脚。可就在第二趟归途上，刻舟求剑一样定格了那让我内心无比沮丧的一幕。
第二次在枣庄车站上车，差事卸尽，一身轻松。钻进车门，发现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最后一排坐了四个，倒数第二排的左边座椅上空着一个位子。一向都喜欢挤在最后面的我，这一次居然坐在了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事后我发觉这一举措，通常被归功于直觉的这个举动，是无比英明的。
刚一落座，左边车窗上方的一行醒目的红字就跃入眼帘：小心扒手，提高警惕。我开始瞎琢磨，这中国人一上了车，都相互把别人当贼防着，他人即地狱的感觉真是不爽啊。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上车了。说他贼眉鼠眼，一点都不犯写作“类型化”的忌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的家伙，他就面朝后坐在个马扎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小脑袋随着眼珠转动，波浪鼓似的。坐他对面一侧的是一个女孩。我看他冲着人家傻笑，挤眉弄眼，自来熟的做派都有点恬不知耻了。他多次把视线停留在她前胸位置，居然还多次瞄到了我，让我浑身不自在，感觉好像身上的每一片肌肤都被他非礼过了。我一直在注视着他，先入为主地期待着他即将采取的行动。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形魁梧，害得我只坐了半边屁股。过道右边是个五十来岁，穿着朴素却有油腻之感的老汉。左臂夹着一个皮包。眼睛微闭着，神色却有点严峻，这是我在实在忍无可忍为了让整个屁股享受到座位全方位服务转身背对我左边汉子坐下的一刻看到的。再往下看，双眼不由地抛锚了。一只手在摸索老汉的皮包！老汉好像觉察到了，呆若木鸡地坐着。我也学他一样呆若木鸡的时候，一只脚在我右脚上跺了一下，接着收回去使劲跺了两下地板。
“这车开得真他娘的慢，脚都坐麻了！”
我依然正面冲着那扒窃的一幕，几十公分之内的一只黑手如长蛇般游动。双睛却牵动脸面缓缓上扬，望向了窗外，非礼勿视，视而不见了。同时收紧了皮衣，让上衣口袋与裤兜脱离了那只黑手的势力范围。眼珠却不经意间下滑，瞥见那只手已经拉开了皮包的拉链，正往里面探去。老汉一脸肃然，身体僵直不动，偶尔用左眼瞥向我，是一种求救的眼神。我爱莫能助。这时那只黑手的主人和右边的一个人说话了，声音张狂，恶里恶气。
“你右边的那个睡着了，你收拾他。左边的，我对付。”
“都是孬种，不用怕。”
这明目张胆的策划，居然让我连头都不敢往右边转动。感觉整张脸都绷紧了，汗毛孔却全都张开来。
“等下车的时候，废了你前面那小子。”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我将那个即将被废掉的小子的形象覆盖到了自己身上。
这时，我做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动作，咳嗽一声，站起身收了收皮衣，向右转，又正面朝前地坐下了。而左边的汉子也好像似有觉察，居然往里让了让，顿时让我感激万分。整个屁股安稳下来，我开始耷头耷脑地佯装睡去，一瞬间，我装作臆症般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旁边几个人好像也都睡着了，但显然屏住了呼息。每个人的畏惧与恐慌都浮现在脸上，昭示着他们蹩脚的演技。
脑海中的念头翻腾跳跃，他们会不会划破我皮衣的口袋呢？兜里有五十多块钱。掏去就掏去吧，越想右腿的肌肉越发敏感，渐渐感觉要抽筋了。要是不划破我的皮衣就好了，五百多块呢！我全面妥协了。血气之勇只在一瞬间：我在盘算，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鼓如簧之舌号召起大伙来群起而攻之呢？但显然是一场豪赌。如果我像个疯子一样突然起身大喊大叫一阵儿再挪到前面去能不能顺理成章地虎口脱险呢？是不是太女人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可要是后面俩孙子一刀捅了我呢？老实坐着吧。其实一直没有看到他们手里有什么凶器的。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爸常念叨。
百感交集的时刻，一个急刹车。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反映了司机的心情。老汉站起身来，没事人一样走向了车门，他前面座位上的一个人也随之下了车，我一机灵，抢上去坐了，总算脱离了险境。可如果他们待会儿劫了车，挨个儿搜刮呢？不也没办法嘛！
刚坐下，后面突然有人大声质问：“你干什么？你在哪里下车我问你在哪里下车”有些颤抖的声波。
另一个声音回答，声波抖得更厉害，显然是那只黑手的：“我在前面下车怎么啦？”同伙居然没有出声。
质问者的声音，在打电话：“喂，刀哥，你、你们在木石站接我。”
不一会儿，在车厢紧张的颠簸声中，一个瘦小的青年从后面走过来，喊停了车，骂骂咧咧地下去。后面紧跟着一个微胖的小子。
风平浪静了。打电话的人大放厥词。大家都好像刚睡醒一般。
“他妈的敢掏我的手机！我假装睡觉一直不理他，谁知道偷到我身上来了！他妈的，敢掏我的手机唉，伙计，看看你少东西了吗？”
他推了推最右边的一个真正睡去的乘客。终于，那人揪着左边被划破了的上衣口袋给大家看。钱包没了，七百多块呢！他开始咒骂。售票员小姐被感染了，也跟着骂：“一上车就知道俩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直坐在我左边的那个哥们儿也义愤填膺地说，像这样的兔崽子，咱就该合伙揍他一顿！先揍断腿再说！
我下了车，像刚刚观看了一出话剧。而自己也是其中一名蹩脚的演员。老汉的东西被盗了吗？谁也不知道。门口那贼眉鼠眼的家伙一直一言未发，乖巧得很，我的期待落空了。其实我很想为这孙子设计一场戏。比如数日之后，某地发生了一起强奸案。他走进了另一个故事，成为一个反派的主角，又被另一个和我一样无聊的小说家通过亲身经历写进了小说，当然他比我写得精彩得多，后来被人改编拍成了电影，剧情就像路学长执导的那部光天化日一样。
每一个旅途都不会让我开心，于是我否定了安妮宝贝的所有关于旅行的小说。
我越发觉得写作其实毫无意义。这篇东西发表了，我也绝不会傻到期待有人读了它之后见义勇为挺身而出。那种绝望，就好像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出产几个英雄了。
我们不知道，其实英雄，在我们每个人软弱的羊水里，一个接一个地被呛死在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