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黛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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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厨房里又传来一段乐曲,剁肉的刀又急又密地落在砧板上,是错落有致节奏分明的编钟,母亲变着样地让我增加营养,哪怕只吃上一口她做的饭菜,她都会乐此不疲地去做。炉灶上炖着一锅排骨,高压锅一声声地透着临危不惧,那是一段动听的十面埋伏。

    我就那么乖乖地躺着,享受着春天纵情的阳光,享受着母亲煲着的那一锅老火靓汤,它轻描淡写地飘忽着如一管清丽的长箫,享受着我早已做了母亲而仍能溯及可触的母爱。

    出院时,我决定回到母亲身边,一来可以让她安心,她只想让我在她的护翼下心无旁骛地静养。二来想回到娘家的闺房(其实那只是侄女的书房)重温一下少女的梦。真的回到家了,才发现象我这个年龄的人哪还有梦想去重温,有的只是母爱以它不变的温度施予我更新的感受,我的成长就是伴随着这种对母爱的理解才确实起来。

    象迎接飞出的小鸟回巢,母亲早已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崭新的被子,新绿的底色上排铺地印着鲜艳的桃子,分明有一股水果味扑鼻而来,是特别清香的那种。

    蓦然感触,八年前,当我伴随着红红的喧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母亲一定忧虑过她的小女儿那二十三年慢慢积蓄的美色是否还可以一如的鲜活;经过嫁接那朵小花是否还会绽放在她梦中熟悉的枝头?八年来,结婚、生子、育儿,我有了自己的家,可一刻也没有走出过母爱的天空呀!

    在我住院的第三天清晨,母亲一个人坐公交车跑到医院看我,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时,她很费力地说:“怪我,没有给孩子留下什么钱财,却留下了一个病!”说完,泪水就涌了出来,空气一下子凝固,我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母亲的泪水溢满我的心房,怕她更伤心,我强忍着眼泪,说:“妈,你别想那么多!”其实,母亲不知道我真的是爱着她留给我的一切,包括病痛。如果腹腔中那个与生俱来的畸胎瘤不再长大,我真得舍不得拿掉,那是幸福的疼痛,任何人都无法分享。而除了这些,我又从母亲身上获得了多少宝贵的精神财富,她的坚强、善良、勤劳以及对事业的热心一直如一脉强大的营养液濡养着我。正值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她告诫我:是非太多的女孩子是不会好好地工作和学习的;当困难阻挡时,她鼓励我:小枣核哪能挡住大车的前行;当惰性占了上风,她鞭策我:人的力气是使出来的,要伸懒筋。这些话耨在我年少时心的容器里,让我享用一生。

    而这次小小的磨难又何尝不是命运以如此病痛的苦难形式赐我人生最深厚的福分!让我和母亲一样有了与疾病作斗争的机会,让母亲性格中闪亮的东西得以在我的身上发光!我想起在我十岁左右的那几年,母亲当时是小学教师,不幸的是她患上了风湿性坐骨神经痛,我看到她痛苦的表情,看到她沉重坚难的步履,更记得炎炎夏日的正午她一个人坐在烈日曝晒下的水泥板上,我不知道那种物理疗法是不是科学,但我却体会到了母亲与病痛作斗争的坚强,体会到她骨子里的那股韧性。我知道,一直象包袱皮一样包裹着这个家的母亲积极地甚至有些惨忍的治疗是为了能减轻我父亲的劳累,是为了减轻她年幼的儿女们无助的担忧和恐慌,是为了不让她的学生有一丝的耽搁。有时候她都无法正常的坐卧,无法站着讲课,只能跪在讲台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跪下去的是身躯,形象却永远高大地站立着!

    病中困扰中的母亲依然把宜家宜室的生活当作她的责任,依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教室里,她从家里带来脸盆和热水,让她的学生洗去脸上的汗水和泥巴,那一张张干净稚气的小脸应该是母亲苗圃里最灿烂的童子面花。

    我迷恋着当年全省优秀人民教师光荣册上母亲的名字,那是永远偃卧静静开放的青花,那是智慧、辛劳、执著的绽放,它朴素而华美,它纤细而高贵。那本光荣册是寻溯母亲辉煌事业的最可靠的向导,它会让已然漫漶的重新显影,可母亲从来没有向人炫耀过。

    象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母亲守着平淡的生活,但冗长的岁月没有把她消磨成一个俗妇,她有着困苦中保持沉默的力量,她有着平凡中从容淡定的大智慧。当我已三十而立,尘埃落定,当我带给爱人梨花带雨的春,带给儿子草承带露的晨时,我用女人的眼光看母亲,她象溪流,遇刚而弯,遇水而柔,遇山环山而行,滋软它,遇水和水一体,充盈它,在她沿途有生命的一切都那么灿烂蓬勃。

    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常常把事情张冠李戴,在某些事情上摆不脱制度的盔甲冲不破理性的老茧,我的心头掠过一丝的慌恐,难道我的母亲老了吗?

    母亲是老了,她那品嚼过生活的苦涩与甘甜,冷漠与温情,品嚼过人生大智大美大爱的牙齿不再牢固,她那静卧于肉刺丛生的双手的手背上老年斑日渐变大,她那脚上的老茧厚了再厚。我感觉我的母亲真的老了,可是在这个不能奢求十全十美的世界上她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完美的,我看到她和父亲守着那份愈老弥坚的爱,我听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有力的声音:什么都无法阻挡我对孩子的爱!类似于沉浸在仲夏夜之梦的门德而松心灵的告白:海水也无法冷却我炽热的心灵!

    母亲真的有些老了,经不起儿女们有什么不幸了,在我做手术的那天上午她在家里强迫自己做点家务活来打发难挨的时间,揪心的疼与不安的焦虑象藤蔓一样在她的心头疯长,她也一定心怀虔诚地在神佛面前为我做了祈祷。当我手术过后看到她时,感觉她因过度地担心更显得苍老。从此,不管我的处境再尴尬,我也要在她的面前搭起豪情万丈的架子,不再让她平添一分的担忧。

    想来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还能带着爱人和儿子回到娘家,并且进门时习惯地喊一声“娘——”;我是幸福的,我还能够回到娘家看到含饴弄孙的父母,看到弯腰擦地板的母亲,有一种单纯的感动它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深深懂得了朱自清笔下的父亲的背影如何得以感人;我是幸福的,我还可以回到娘家吃上她亲手为我做的茴香馅饱子,吃她做的小烧饼,两面金黄,中间暄软,泛着浓郁的麦香,和她一样的朴实和安分。在她的目光里我象一只小猫一样现时现地的放松,象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她的身旁,抚摸她那无法抗拒地球吸引力有些松驰但依然滑腻的肌肤。

    感受着深深的母爱,常常让我想起在热带森林里一种叫做沉香的树,这种树终生散发着奇特的香味,把它放在水里不是轻漂地浮着而是沉在水底,在我生命的河流里,母爱就是一段沉香,它沉在我生命河流的水底,恬静地涌动着奇香,让我在良善的根基里爱这一世所遇之人,让我在工作中扑灭浮躁的火苗,让我在生活中缚住惰性的蹄子,它涵盖着我,直到我人生的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