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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中，落叶缤纷，远处，一抹夕阳映红山峦，几道霞光照在你黑黝黝的皮毛上，光洁古朴，显出一种庄重的美。
你我相距不到两米。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足足有60秒。终于，你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就流出两行泪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确切地说，你应该称作“牛”一人一牛，一剑一琴。琴，在我身前，而剑，悬在你头顶。
你被拴在这棵大柏树下，已经整整三天。这三天，你不吃不喝，只用沉默，来接受命运的安排。你的主人，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农，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舍不得卖掉你。你抬眼望向对岸的村庄，炊烟袅袅。你的眼中，分明看见了他，和你相依为命一辈子的老人。此时，他正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你本是下了决心，要守护在他身旁的，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催债的人来过好几次了。家里，能用的东西都早已变卖干净，那座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四合小院，也早已经易了主人。一间茅草房，一卷破席子，缺了口的陶罐里，装着你从地里叨回来的几颗蕃薯。
“阿爹——阿爹——”你突然仰天长啸，凄厉的哭声划过长空，惊得一群归鸟扑哧哧地冲出林子。
二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一个叫福伯的中年男子，在集市上买下了我。我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故乡，来到一个热闹的小镇上。我的心，有快乐，也有恐惧，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和担忧。从乡下的田埂到镇上的石板路，我撒开蹄儿欢快地跑。那么多的人和物，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外面的世界确实精彩。
我被拴在一根石柱上。和我一同站着的，还有好多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他们告诉我，这叫牛市，还这里侯着的就是将要被卖掉的。也许 ，这一辈子都回不到故乡了。其实，村子与村子之间，或许只需翻一座山，或者只隔了一条河，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因为，我们没有自由。
我正想象着未知的未来，突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
那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名山书院。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我抬起头，踮起脚尖，终于看到一个年轻的书生，正坐在雕花的木窗前，抚弄着一张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随着琴声，书生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觉得真好笑，这时候书院早放学了，他还不回家吃饭，却在这乱弹琴。弹就弹呗，还吟什么诗，唱得那么投入的样子。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听着听着，我突然不想笑了。只觉得心里一酸，仿佛有泪要流出来。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我离开妈妈已经一整天了，不 知道她和我的姐姐们在做什么呢？我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却听到曲风一转，他弹起了欢快的小步舞曲，我也破涕为笑，跟着琴声踢踢踏踏地跳起来。
突然，我眼前一黑，被一块布蒙住了眼睛。
当光亮再次重现时，我已经来到了我的新家。
三
秋风一阵比一阵紧了。
我躺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不断咳嗽。我觉得很冷，可除了一床破草席，我没有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就让它围在我的破衣之外吧。
宝儿离开我已经三天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片落叶被风刮进屋子，晃呀晃的，象是在跳舞，跳着跳着，就变成了我的宝儿。
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还是那么小，在集市上蹦蹦跳跳的，让人一见就喜欢。我连价都没讲，就把它买下了。和福婶这么些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把它买回去作个伴，福婶一定会很高兴的。
“唉，这么小的牛伢仔，买回来能做什么呢！”福婶一边叹气，一边却把上好的米糊调得浓浓的，装了满满一大钵给宝儿端在面前。看着它呼噜呼噜的馋样，福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对我说“它太小了，等它长大了再教它耕地犁田吧！”
我们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精心地照料它，而它，也象个既调皮又懂事的孩子，有时会舔舔我的手背，牵着我的衣角要糖吃，有时又会在福婶忙着做饭的时候，将院中的谷子洒上一地来喂鸡。最好玩的是，每当它听到邻家书生弹琴，就会迈开蹄儿，卷起尾巴，随音而舞。平淡的生活突然间增添无穷的快乐，它是我们的幸福源泉，它是我们的心肝宝贝，福婶将它唤作“宝儿”
四
不知怎么回事，邻居家的这头牛，居然好象能够听懂我的琴声。
那是我在书院的最后一天，因为留恋，我一个人凭窗抚琴。爹娘过世得早，留给我的银子已所剩无几，我还得留下明年进京赶考的盘缠。我只有退学、回家。十年寒窗，我一定不能负了爹娘的期望。
琴由心生。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体味我的悲喜。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肯留步听一听我的琴声。
我的目光落向远处。远处的夕阳金光灿灿，在沉下时散发着它最美的一瞬。而在美丽的余晖里，一头牛，一头充满朝气的小牛正随着我的琴声翩翩起舞。它时而抬起前蹄左右挥动，时而扭过身子耸起肩头，时而甩动尾巴晃动双角，时而舒展四肢仰头伏地。琴声洋洋洒洒，它舞姿轻柔妙曼：琴声急急促促，它跳得如醉如痴琴声凄凉哀伤，它驻足望向远处，似有无限悲凉意；琴声嘎然而止，它悠闲地低下头，似在轻扯路边的青草。
你我相距不过数尺，而你我咫尺天涯。我是人，而你，却是一头牛。人，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懂我的心，你却将我的心事一览无余。
在这热闹的人群中，在这滚滚的红尘里，你是我唯一的听众，也是我唯一的知音。既是有缘相遇，也必定有缘再续。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充满感激。
而苍天不负痴心，你我竟成为邻居。
从此，我孤单的苦读生涯里，因为有你，心事也变得美丽。
五
此时，你撕心裂肺的呼唤，让我痛彻骨髓。
我进京赶考，一去就是二十年。
这一别，天阔云低，山重水远；这一别，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而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了你。
一卷旧囊，几许清泪。不是我文章不好，而是我无钱买官。
福伯因为福婶的病，耗尽了所有的家产，却终未能留住福婶温柔的笑脸。邻家书生的墙院，早已荒草萋萋。福伯硬朗的身板，在忙碌的劳作里，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而你健壮的身形，也渐渐在岁月的侵蚀中，消瘦孤单。
父债子还。
福伯来日无多，而你，尚价值几何。
你将要面对的是不再是耕地犁田。时间布下的天罗地网，让每一个生而为牛的，都逃不过命运的屠宰。
明天，就是张财主家大喜的日子，你将成为宾客桌上最美味的盛餐。我也想过，带着你逃，可是，纵是天涯海角，你我又如何逃得过张财主的爪牙。身无分文的我，穷困潦倒的我，又怎么斗得过偷牛潜逃的罪名。
罢、罢、罢。
且听风中，我的琴音，且听风中，你的心声。 六
你突然开口说话。你说，士为知已者死。与其化作别人案上肥肉，不如死在知已的剑下。而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要听我抚琴一曲。
我的心里塞满苍凉。最美的夕阳，也美不过这份相知的情意。
宝剑已出鞘。趁着天未黑，快快动手吧！
锋利的寒光一下就遮住了金黄色的斜阳，树林里，刮起一阵阴冷的风。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剑起，血光罩住半边天空，满树满树的桃花突然盛开。阳光灿烂地照着，一派明媚嫣然。
一抹血痕从我苍白的唇边流下来。是的，士为知已者死。既然你去了，活着，孤独如我，生而何欢？
我看到你的大眼睛突然清亮起来，透过你的眼眸，回光返照的落日猛然喷出万道霞光，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盛大的舞台。五彩缤纷的灯光闪烁起来，天空中仙乐隐隐响起，你我在金缕玉衣的装扮下，一个曲膝而座，轻抚瑶琴，一个凌空而舞，美仑美奂。